春意渐浓,连统领府高墙内的空气,也一日日变得暖软湿润起来。庭院中的芭蕉抽出了宽大鲜嫩的新叶,角落里的几株桃树也缀满了粉白的花苞,蓄势待发。
然而,府内的气氛却并未因这盎然春意而变得轻松。城南火灾的后遗症如同蔓延的藤蔓,悄然缠绕着这座府邸的每一个角落。萧烬愈发忙碌,脸色也总是沉凝着。
裴冶愈发安静,像一枚被投入深水的石子,尽可能地将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他依旧每日去藏书楼,却不再只看那些风物志异和话本传奇,开始有意无意地寻找一些关于药材、矿藏甚至各地物产的记载。萧烬那句关于“朱栾果”的点拨,像在他心里打开了一扇新的窗户,让他隐约触摸到了一条或许能让自己变得“有用”的路径。
他不再仅仅是为了认字而认字,为了好奇而阅读。他开始带着一种模糊的目的性,试图从那些浩如烟海的文字中,搜寻出可能与青丘狐族传承相关、或是对萧烬有所助益的信息。这种隐秘的“任务”,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也暂时压下了心底那份因外界压力而生的不安。
这日午后,萧烬竟难得地在府中,并未立刻处理公务,只在内室临窗的榻上靠着引枕闭目养神。他眉宇间带着浓重的疲色,连眼下都有一圈淡淡的青黑,显然被连日的事务耗神甚巨。
裴冶不敢打扰,只远远地坐在外间的绣墩上,手里捧着一本刚借来的《百草纲目》,看得极其缓慢而认真。阳光透过窗棂,暖融融地照在他身上,将银发染上一层浅金的光晕。
室内一片静谧,只有书页偶尔翻动的细微声响,和两人清浅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一阵刻意放轻的脚步声打破了这片宁静。常嬷嬷端着一个黑漆托盘走了进来,上面放着一只热气腾腾的白玉盅。
她走到炕边,低声禀道:“大人,府医新拟的安神汤煎好了,您用一些再歇息吧。”
萧烬睁开眼,眼底带着未散的血丝和一丝不耐。他瞥了一眼那盅深褐色的汤药,眉头立刻蹙了起来,语气冷硬:“拿下去。一股子怪味,闻着就心烦。”
常嬷嬷面露难色,劝道:“大人,您连日劳神,睡眠不安,府医说此汤最是宁心安神,您多少用一些……”
“说了不喝!”萧烬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明显的火气和躁郁,手臂猛地一挥!
“哐当——!”
一声脆响!那盅精心煎煮的安神汤被整个扫落在地!温热的药汁四溅,白玉盅摔得粉碎,浓重苦涩的药味瞬间在空气中弥漫开来!
常嬷嬷吓得噗通一声跪倒在地,连声道:“老奴该死!大人息怒!”
裴冶也吓得从绣墩上弹起来,脸色发白,手里的书都掉在了地上。他看着满地狼藉和萧烬那张盛怒而疲惫的脸,心脏狂跳,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尾巴紧紧夹起。
萧烬胸口剧烈起伏了几下,似乎也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的暴戾稍退,只剩下更深沉的疲惫和烦躁。他挥了挥手,声音沙哑:“收拾干净,出去。”
“是、是……”常嬷嬷如蒙大赦,连忙起身,手脚麻利地收拾地上的碎片和药渍,不敢再多说一个字,很快便退了出去。
室内重新恢复了寂静,但那浓重的药味和方才剑拔弩张的气氛,却久久不散。
萧烬重新靠回引枕,闭上眼,揉着刺痛的眉心,周身都笼罩在一股低气压中。
裴冶僵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他看着萧烬疲惫不堪却又躁郁难安的模样,再看看地上那片尚未干涸的药渍,心里忽然冒出一个极其大胆的念头。
这个念头如此突兀,如此冒险,让他自己都吓了一跳。
但他想起族中长老曾经说过的一种安神香方,用料简单,气息清雅,尤其适合心浮气躁、神思耗损之时。或许……或许可以试试?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就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压过了内心的恐惧。
他犹豫了许久,手指紧张地绞着衣角,嘴唇翕动了半天,才用极其细微、带着明显颤抖的声音开口:“大、大人……”
萧烬没有睁眼,只是从喉间发出一声极其不耐烦的:“嗯?”
裴冶吓得一哆嗦,几乎要打退堂鼓,但最终还是鼓起残存的勇气,声音细弱得几乎听不见:“……或许……或许可以试试……不用喝的药……”
萧烬揉着眉心的手指顿住了。他缓缓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看向站在远处、吓得脸色苍白、却眼神里带着一丝微弱坚持的少年。
“你说什么?”他的声音听不出情绪,却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
裴冶的心脏快要跳出嗓子眼,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迎上那道目光,声音依旧发颤,却清晰了一些:“奴……我是说……狐族有一些古法香方,不用内服,只焚香即可安神静心……或许、或许比汤药好受些……”
他说完,便立刻低下头,不敢再看萧烬,等待着可能的斥责——嘲笑他异想天开,呵斥他妄议药石,甚至因他提及“狐族”而发怒。
时间仿佛凝固了。
每一秒都漫长如同一个世纪。
就在裴冶几乎要被这沉默压垮时,却听到萧烬的声音响起,依旧是那般冷硬,却似乎并没有怒意,反而带着一丝极淡的、近乎荒谬的玩味:“……香方?”
“……是。”裴冶小声应道,心脏依旧狂跳。
“你会合香?”萧烬追问,目光在他身上打量,似乎想看出他到底有几分认真。
裴冶连忙摇头:“不、不会复杂的……只记得一两个简单的古方,长老们以前常用的……说是效果很好……”他的声音越说越小,底气明显不足。在人类看来,狐族的偏方,大概都是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吧?
萧烬沉默地看着他,看了许久久。
久到裴冶几乎以为自己肯定要挨骂了。
却听到萧烬忽然极其简短地丢出两个字:“……去弄。”
裴冶猛地抬起头,碧眸中充满了难以置信!
大人……同意了?让他去弄那个听起来就不靠谱的狐族香方?
“需要什么,去找常嬷嬷。”萧烬似乎懒得再多言,重新闭上眼,挥了挥手,语气带着一种死马当活马医的不耐烦,“弄好了再过来。弄不好……”他后面的话没说完,但那未尽的意味足以让裴冶明白后果。
“是!我……我这就去!”裴冶压下心中的狂喜和紧张,连忙行了个礼,几乎是手脚并用地退了出去,连掉在地上的书都忘了捡。
找到常嬷嬷,磕磕绊绊地说明来意后,常嬷嬷也是一脸惊讶,但见是萧烬的首肯,也不敢多问,立刻带着他去库房找寻所需的香料。
裴冶所需的几味材料并不算特别名贵——柏子仁、酸枣仁、少许茯苓,还有一味极常见的甘松香。幸好库房里都有存货。
他不敢假手他人,只要了一个小药臼和一个小巧的铜制熏炉,便抱着这些材料,躲回了寝殿角落。
合香的过程并不复杂,却需要耐心和细致。他按照记忆中长老的教导,先将柏子仁、酸枣仁小心地炒出微焦的香气,再与茯苓、甘松香一同放入药臼中,慢慢研磨成细腻的粉末。他的动作有些生疏,却异常专注认真,碧色的眸子里闪烁着从未有过的光亮。
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种混合着微焦果仁和草木清香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香末研制均匀,他小心地取出一小勺,放入熏炉的云母片上,点燃了下方的炭墼。
淡淡的青烟袅袅升起,那清雅安宁的香气逐渐扩散开来,并不浓烈,却有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缓缓地驱散了之前那令人不适的苦涩药味。
裴冶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他小心翼翼地捧着那盏小小的熏炉,如同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地走回内室。
萧烬依旧靠在引枕上,闭目蹙眉,似乎并未睡着。
裴冶屏住呼吸,将熏炉轻轻放在炕几远离萧烬的一角。然后,他退开几步,垂手恭立,心脏紧张得几乎要停止跳动。
时间一点点流逝。
清雅的香气如同无形的纱幔,缓缓笼罩下来。
萧烬紧蹙的眉头,似乎几不可查地松动了一丝。他那原本因疲惫和躁郁而过于紧绷的身体线条,也似乎微微放松了一些。呼吸渐渐变得悠长平稳。
他并没有睡着,但周身那股骇人的低气压,却以一种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消散、融化在那安宁的香气里。
不知过了多久,萧烬忽然极其轻微地、几不可闻地吁了一口气。那声音里带着一种长久紧绷后骤然松弛下来的疲惫。
他没有睁眼,只是用一种比平时低沉柔和了许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慵懒的声音,模糊地评价了一句:
“……还行。”
仅仅两个字。
却让裴冶悬着的心猛地落回了实处!巨大的喜悦和成就感瞬间冲垮了所有的紧张和不安!
成功了!大人觉得还行!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嘴角的弧度,连忙死死咬住下唇,才忍住没发出声音。但那双碧眸却亮得惊人,里面盛满了纯粹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欣喜和激动。尾巴尖也忍不住悄悄地、飞快地摇晃了一下。
他不敢打扰,只依旧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那袅袅青烟,嗅着那自己亲手调制出的安宁香气,看着榻上那人逐渐舒展的眉心。
一种难以言喻的情感,在他心底悄悄破土、生长。
那不仅仅是因为避免了责罚,也不仅仅是因为得到了认可。
而是他第一次,真正地、凭借着自己记忆中的东西,为那个强大莫测、总是带来恐惧的男人,做了点什么。
哪怕只是微不足道的一点。
但这微不足道的一点,却让他感觉自己不再是完全无用、只能等待施舍和承受怒火的废物。
他好像……也有一点点价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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