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是沉的,像浸了水的棉絮,把最后一点光都吸得干干净净。巷子口的老槐树落尽了叶,枝桠张牙舞爪地刺向灰蒙的天,风穿过去,呜呜地像谁在哭。
许岁宴攥着那两张薄薄的纸,指腹磨得发疼,却没一点知觉。
死亡证明上的字迹黑得刺眼,父亲母亲的名字并排躺着,像两个再也醒不来的盹。他站在派出所门口的台阶下,脚边一滩积水,踩上去的声音落进许岁宴的耳朵里,像无止尽的叹息,更像是对命运的控诉……
里面的白炽灯亮得晃眼,他却觉得浑身发冷,户籍民警的声音隔着一层玻璃传过来,问怀里刚刚出生不久的女孩名字。
许岁宴张了张嘴,喉咙里像堵着沙,妹妹在许岁宴的怀里动了动,发出细碎的哼唧声,软得像团云。
许岁宴带着眼下乌青的眼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女孩,小婴儿闭着眼,睫毛上还沾着点胎脂,什么都不知道。
半晌,许岁宴缓缓的出声:“叫……许安安。”他听见自己的声音,轻得几乎被风卷走。
安,平安的安。愿她平平安安,健健康康的长大,这是对她来到世界的祝福,更像是许岁宴的祈祷,他只有她这一个亲人了……
可这两个字从舌尖滚出来,却像带着冰碴,他想起妈妈最后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想起未能见到最后一面的爸爸,想起自己签那些字时抖得不成样子的手……平安这东西,他们没能得到,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这个刚落地的小生命。
民警在电脑上敲字,键盘声嗒嗒响,在这沉闷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许岁宴靠着墙,感觉力气正从骨头缝里一点点往外漏,连站着都觉得累,他想蹲下来,想把头埋进膝盖里,可怀里还抱着妹妹,那点微弱的体温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东西。
天开始下起毛毛细雨了,亦如父母离开那天时的天气,飘飘然的落下,落在地面,落在他的肩膀上,浸在衣服里,留下点点湿痕,像无声的泪。他抬头望了望,灰蒙蒙的天压得很低,好像随时都会塌下来。
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他不知道。他只知道,从今天起,户口本上多了一个叫许安安的名字,少了两个他喊了十几年的称呼。而他站在这天地之间,像被抽走了主心骨的稻草人,风一吹,就晃得厉害。
怀里的许安安又哼唧了一声,他赶紧把她抱紧了些,毛毛细雨落在她的襁褓上,落在她白皙的脸上,许岁宴轻轻给她擦干,动作轻柔得像是对待一件易碎的物品般。
回想这些天,许岁宴安葬自己至亲的人,双眼未好好合上片刻,布满了血丝,他不敢合眼,一闭上眼,梦里都是那天在医院的场景,看着自己的双亲一个个离开自己,他却什么也做不了,深深的无力感侵蚀着他的全身。
他转身往回走,背影在空旷的巷子里拉得很长,又被风吹得摇摇晃晃,像随时会散架。
许岁宴站在门前,拿出钥匙插进锁中,开门走进去,许岁宴看着曾经热闹温馨的家转眼变成清冷孤寂的样子,泪水滑落,怀里的许安安也许是察觉哥哥的难过,没有闹,只是乖乖的在哥哥怀里,看着哥哥。
“咚咚咚。”敲门声响起,许岁宴擦干眼泪,恢复如初的开门。
门外站着对门的邻居李奶奶,“李奶奶你怎么来了?”许岁宴关心的问拄着拐杖的李奶奶。
李奶奶是独居老人,儿女都离她很远,一年半载也见不了一面,许岁宴父母经常叫李奶奶到家吃饭,时常照顾着李奶奶,虽不是亲人,却如亲人般。
“小宴啊,我来看看你,还没吃饭吧?走,上我家去,奶奶做好了。”
李奶奶关切地问许岁宴,摸着许岁宴的头,像对亲孙子一样。
“不用了,李奶奶,我自己会做饭的。”许岁宴挤出笑容回答李奶奶,眼里泪水却开始打转。
“傻孩子,跟奶奶客气什么,走吧。”李奶奶牵着许岁宴冰冷的手走向屋中,许岁宴定定地看向那只牵着自己的手,眼泪砸下来,落在地上,荡起了涟漪。
走进李奶奶家,李奶奶让许岁宴坐下吃饭,抬手擦干许岁宴脸上的泪水,而李奶奶的泪水早就开始打转了。
李奶奶从许岁宴怀中接过许安安,“快吃吧,小宴。”
许岁宴埋着头吃碗里的饭,泪水砸在碗里,李奶奶哽咽,“小宴不哭了,乖,奶奶在这里。”
出了让人猝不及防的变故,谁都接受不了,更何况是还未成年的许岁宴,父母下葬以后,王忠国给了许岁宴一些钱后,就再没来过。
十七岁的许岁宴在那一夜过后好像‘死了’,连同幸福都被带走,也带走了明媚阳光的许岁宴,留下来的只是一具许岁宴的空壳。
许岁宴心里很苦,很难过,很无力,无人倾诉,眼泪砸进碗中,混着米饭,许岁宴慢慢吃着,味同嚼蜡……
……
这样的状态许岁宴不知过了多久,也无法感知自己的情绪,也许还难过着吧……
许岁宴扫着手中的商品,“一共四十三元”,拿出袋子帮客人装好商品,“您慢走,欢迎下次光临。”
等客人走出去,许岁宴才坐下来,看看一旁熟睡的许安安,许岁宴的嘴角不禁扬起来。
这段时间许岁宴在李奶奶的帮助下学会了该怎么带小孩子,白天许岁宴正常上课,许安安被李奶奶照顾着,晚上许岁宴就带着许安安在便利店做三小时的兼职。
也许很累,可一切都在开始慢慢往好的方向发展,许岁宴看了会儿许安安,从书包拿出试卷在收银台上认真的做起来。
“陆哥,打累了,我们去买水喝呗。”
迟舒寒满头汗水,连衣服都湿了一片,抱着篮球朝一旁坐着玩手机的人说道。
陆寒白连眼都懒得抬,直接起身往前走,见状迟舒寒拉着打盹的方桐锦跟上去。
“迟舒寒,你是不是有病?”
方桐锦生气地挣脱迟舒寒的手,狠狠瞪了一眼迟舒寒,气冲冲地走了。
“诶呀,等等我啊,桐锦。”
迟舒寒加快脚步追上去,气喘吁吁的拉住气头上的方桐锦,方桐锦看了一眼迟舒寒抓的位置看了一眼,直接一巴掌扇过去,迟舒寒的手瞬间红彤彤的。
“嘶,桐锦你打我干什么呀?人家的手好痛痛,你帮我吹吹才能好。”
迟舒寒笑容满面地看着面前的人儿,虽然被打了,迟舒寒依旧高兴。
“滚。”方桐锦冷冷出声,随即走了。
迟舒寒又屁颠屁颠地跟上去,揽着方桐锦的肩膀,任凭方桐锦如何骂他,他都不撒手,脸皮真厚哈。
前面兴致缺缺的陆寒白吹着秋风走在萧瑟的街头,后面的迟舒寒顶着一张被扇红的脸喊住陆寒白。
陆寒白转头施舍一个眼神看了迟舒寒一眼,
“陆哥,对面有个便利店,去那里买瓶水吧。”
不等陆寒白开口,迟舒寒拉着方桐锦的手就跑去对面买水去了,“陆哥,快过来啊。”
迟舒寒在对面大声叫着陆寒白,方桐锦看不下去,转身向便利店走去,迟舒寒仍旧嘻嘻哈哈的跟在方桐锦后面,乐此不疲。
陆寒白始终如常,慢慢地走向便利店,方桐锦和迟舒寒一前一后走进便利店,听到动静的许岁宴抬起头看着走进便利店的两人。
迟舒寒一直说话,方桐锦应也不应,但迟舒寒完全不在乎,还是自顾自地说,方桐锦在货架上拿起一包巧克力味的饼干看着,迟舒寒问他是不是想吃,方桐锦还是不应。
匆匆来迟的某人慢慢踏进这家便利店,许岁宴抬眼的瞬间,刚好与那人对视,许岁宴尽职尽责说到:“欢迎光临,”附带一个笑容,之后便低头做着自己的事。
陆寒白在门口站了很久,眼里看不出任何情绪,拿着那根要抽的烟在手上转着。
“陆哥你怎么才来,你看看你要些什么。”迟舒寒从货架探出头。
“不要。”陆寒白良久才开口,声音带着些许沙哑,目光始终盯着某个方向。
“哦,那好吧。”迟舒寒耸耸肩,继续和方桐锦挑货架上的食品。
许安安开始不安的哼唧着,见状,许岁宴抱起许安安轻轻拍拍许安安的背,出声安慰着许安安,
“安安,乖。”声音轻柔,怀里的小人儿不再哼唧,睁着明亮清澈的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许岁宴。
陆寒白的神色如大片黑沉沉的乌云,眼神看着得心应手哄着小孩的人,看不出那双眼睛隐藏着什么情绪。
迟舒寒和方桐锦挑完要买的,拿去收银台结账,许岁宴只好一只手抱着许安安,另一只手结账。
“你是许岁宴?”疑问的声音传进许岁宴的耳朵,许岁宴抬头。
“真的是你啊!班长。”
迟舒寒惊讶的声音再次传来,许岁宴看着眼前的人,是许岁宴的同桌。
“我是迟舒寒,和你一起打过篮球,你忘记了?”
许岁宴想起曾经自己的无忧无虑,自嘲般的笑笑,之前父母还在世时,自己还有时间发展业余爱好,可现在不一样了,“没忘。”牵强的扯出一抹笑。
“最近好久都没看你来篮球场打球了,过几天我们一起去打球呗。”迟舒寒兴奋的邀请许岁宴。
“很抱歉,我去不了,我没有多余的时间。”许岁宴毫不犹豫地拒绝。
“啊?那好吧。”迟舒寒失落极了。
“对不起。”许岁宴道歉。
“没关系的,你有时间了记得和我说,我再来和你打。”
“嗯。”许岁宴心想‘也许不会再有多余的时间了’。
“你怀里抱着的小孩是谁呀?”迟舒寒问出了他的问题。
“我妹妹。”
“啊?你爸爸妈妈很忙吗?怎么把妹妹交给你照顾到那么晚?”
迟舒寒完全不清楚许岁宴家里发生的变故,只是问出心中的疑问,而这句话再次刺痛许岁宴的心。
许岁宴听完后,良久才慢慢回答迟舒寒,“我父母……去世了。”坦然说出的话,却让他们震惊无比。
“嘶,对……对不起啊,我不是故意的。”迟舒寒手足无措的解释,身旁的方桐锦用力的掐迟舒寒的手。
“没关系的,一共是一百零八元。”许岁宴笑笑。
迟舒寒付完钱,拎着东西和许岁宴道别,方桐锦礼貌的对着许岁宴笑了笑。
陆寒白不知在想什么,迟舒寒叫他,他没应,迟舒寒没管,拉着方桐锦逃也般的走出便利店。
陆寒白走上前,声音无半点起伏:“考虑下做我的私人家教。”
许岁宴抬头,看着眼前比他高出一个头的陆寒白,“谢谢,我暂时还没想法。”说完便低下头,睫毛微颤。
“考虑好。”陆寒白淡淡地声音传出。
陆寒白拿出一张号码放在收银台上,没再多说,看了眼许岁宴,直接走出便利店,手里的烟落在光滑的地板上,陆寒白没有回头。
许岁宴看了眼号码,抿紧毫无血色的嘴唇,抬手把放在收银台上的号码攥在掌心,丢向一旁垃圾桶。
等换完班,许岁宴抱着许安安走在黑漆漆的路上,怀里的许安安动了动。
半夜时分,安安白皙的脸上红彤彤一片,许岁宴摸摸许安安的额头,发现安安额头的温度高得吓人,来不及多想,许岁宴抱着许安安赶去医院。
……
秋风呼呼的吹,许岁宴打了个寒颤,看见医生,立马上前,“怎么样了,医生?”许岁宴焦急询问。
“高烧引起肺炎,幸好送来得及时,不过,我们检查出孩子有先天性心脏病,需要尽快做手术。”医生平静地陈述完。
嘭!许岁宴的脑里有根紧绷的弦突然断了,开口时声音嘶哑不堪。
“手术费用大概是多少?”
“费用大概是十五万左右,你尽快凑齐手术费用,你妹妹还小,拖不得,拖到后面愈发严重。”
“好的,我知道了,谢谢医生。”
许岁宴抿抿唇,陷入无尽的黑暗中,直直压在他的身上,让许岁宴再也挺不起他的腰。
“不客气。”
医生离开后,许岁宴脱力的坐在椅子上,抱着头。
许岁宴身上的钱完全钱不够许安安做手术,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了,脑海里突然划过一串号码,思考很久,最终还是拿出手机拨通那串数字。
在等电话接通的时间里,漫长得如过了一个世纪般,许岁宴脑里的神经死死绷紧,呼吸也变得越加急促。
在电话快要挂断的前几秒,那边突然接通,许岁宴的呼吸一窒,那边没发出任何声音,许久,许岁宴才缓缓开口,
“你好,我是许岁宴,你说做家教的事,还算不算数?”
许岁宴的声音嘶哑得不像话,仿佛陈旧木门被推开而发出的声响,几秒过后,手机才传出声音。
“嗯。”低哑的声音从听筒传出,“算数。”
“那我什么时候可以开始家教?”许岁宴的声音带着些焦急地询问,拿在耳边手机的手也不自觉发颤。
“明晚九点。”那声音不疾不徐的回答,仿佛无关紧要。
“嗯,好,谢谢你。”
电话挂断后,许岁宴长长吐出一口气,疲惫不堪,望向隔着玻璃窗里的许安安,神色柔和的笑笑。
秋风卷起一片树叶,漫无目的地飘着,最终在一棵参天大树前落下,在这里扎下了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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