市级竞赛的日子终于来临。
考场设在本市最好的大学的物理实验中心。气氛凝重，来自各所顶尖高中的学生们或低头默念公式，或紧张地检查着文具袋，空气里弥漫着无形的硝烟。
罗小绢深吸一口气，跟在陈默身后走进考场。他的背影依旧挺直，步伐稳定，像一艘破开冰层的航船，无形中为她隔开了部分压力。
竞赛题目难度极高，理论和实验结合紧密，不仅考验知识储备，更考验临场应变和创新能力。罗小绢一度被一道涉及非线性光学的设计题卡住，额头渗出细汗。
她下意识地瞥了一眼斜前方的陈默。他已经完成了大半，正飞速地在答题纸上写着什么，侧脸线条冷硬专注。
就在那一刻，罗小绢忽然奇异地冷静下来。她想起实验室里那个失败的夜晚，想起陈默说的“找到被忽略的变量”。她摒弃焦躁，重新审题，逐字分析条件，终于在一个隐含假设里找到了突破口。
笔尖在纸面上沙沙作响，思维高速运转。她不再仅仅是跟随，而是开始尝试运用从陈默那里学到的思维方式，去拆解、分析、构建。
实验操作环节，他们需要合作完成一个基于干涉原理的精密测量。陈默负责核心光路调整，速度快的令人眼花缭乱，精准得如同机器。罗小绢则负责数据采集和实时处理，她全神贯注，努力跟上他的节奏，确保每一个读数都准确无误。
没有语言交流，只有偶尔短暂的眼神确认和仪器操作的细微声响。他们像两个咬合紧密的齿轮，在沉默中高效运转。那种默契，是在无数个实验室的日夜中磨砺出来的。
当最后一项数据记录完毕，比赛结束的铃声响起时，罗小绢几乎虚脱，但心里却充满了酣畅淋漓的感觉。无论结果如何，她感觉自己真正地“参与”了，而不仅仅是“跟随”。
走出考场，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不少学生在激烈地讨论着题目，或懊恼，或兴奋。
陈默面无表情地走着，似乎刚才经历的只是一次平常的测验。罗小绢跟在他身边，心情慢慢平复下来。
“最后那道设计题，你是怎么想到用可变相位光栅来补偿的？”她忍不住问，那道题陈默的解法非常精妙。
“最优解。”陈默言简意赅，但顿了顿，难得地补充了一句，“你的数据处理速度，比练习时快了百分之十三点七。”
罗小绢愣了一下，随即心头一暖。他居然连这个都精确计算了？而且这算……表扬吗？
“压力之下，潜能释放？”她试着用他可能理解的方式开玩笑。
“可能。”陈默看了她一眼，眼神里似乎有什么东西飞快地闪过，快到无法捕捉。“或者，训练有效。”
正说着，他们遇到了同样刚出考场的李幕芸。她脸色有些苍白，眼神复杂地看了他们一眼，尤其是陈默，那目光里掺杂着不甘、审视，还有一丝难以掩饰的挫败。她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抿紧嘴唇，快步从他们身边走了过去。
罗小绢的心情微微沉了一下。竞赛像一面镜子，清晰地照出了每个人的位置和差距。
就在这时，一个懒洋洋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考完了？看两位这表情，是稳了？”
方拓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手里玩着一枚硬币，硬币在他指间灵活地翻飞，闪烁着金属的光泽。他笑着，视线却似有若无地扫过陈默，带着一种探究的意味。
陈默的脚步停都没停，直接无视了他，继续往前走。
方拓也不介意，转而看向罗小绢，笑容加深：“罗同学，看样子考得不错？晚上班级有聚餐，放松一下，一起来呗？”
他的邀请很自然，仿佛只是普通的同学社交。
罗小绢还没来得及回答，走在前面的陈默头也不回地扔下一句，冷冰冰的：
“她没空。还有数据要分析。”
方拓挑眉，脸上的笑容变得有些玩味，他看看陈默冷漠的背影，又看看有些尴尬的罗小绢，手中的硬币“啪”一声稳稳握在手心。
“哦？这么刻苦啊……”他拖长了语调，意味深长。
罗小绢夹在两个气质迥异的男生之间，看着陈默毫不妥协的背影，感觉刚刚在考场上建立起来的些微自信和轻松，又被拉回到了现实复杂的人际磁场中。
竞赛结束了，但某些比赛，似乎才刚刚开始。
陈默那句“她没空。还有数据要分析。”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投入水中，激起的涟漪让气氛瞬间凝滞。
罗小绢夹在中间，感到一阵轻微的窘迫。方拓的邀请只是普通的班级活动，陈默的拒绝却如此生硬而不近人情，仿佛替她做了主，也无形中将她和班级其他人隔开。
方拓脸上的玩味笑容更深了，他看看陈默决绝的背影，又看看罗小绢，手里的硬币“咔哒”一声弹起，又稳稳接住。“好吧好吧，学霸的世界果然不同凡响。”他耸耸肩，语气轻松，但那目光却像探针一样，在罗小绢脸上停留了一瞬，似乎想读出她真实的反应，“那就不打扰二位‘分析数据’了。”他特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带着点戏谑，转身溜达着走开了。
罗小绢轻轻吸了口气，快走几步跟上陈默。他没有看她，步伐依旧稳定，仿佛刚才只是拂去了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
“那个……”罗小绢斟酌着开口，“班级聚餐，其实……”
“无效社交，时间成本过高。”陈默打断她，语气不容置疑，“竞赛刚结束，原始数据具有最高分析价值，延迟处理会导致细节记忆偏差和效率损失。”
又是他那一套效率至上的理论。罗小绢把剩下的话咽了回去。她知道争论不会有结果。只是心里某个角落，微微有一点失落。她并非多么渴望参加聚餐，只是那种被完全排除在普通生活之外的感觉，并不总是那么好受。
但……他说要一起分析数据。这算是……认可了她的能力，将她视为唯一的、必不可少的合作伙伴吗？这种微妙的特殊性，又让她那点失落变得复杂起来。
他们没有回教室，而是直接去了实验室。竞赛结束后的校园显得空旷了许多。
陈默从包里拿出厚厚一叠草稿纸和记录着原始数据的笔记本，动作迅速而有序。他打开电脑，调出数据处理软件，眼神立刻进入了那种纯粹的、专注的状态。
“首先，复核实验环节第三组干涉条纹计数与理论值的偏差。”他头也不抬地说，将一本数据记录推到她面前。
罗小绢压下心头那点纷乱的情绪，坐到他旁边，拿起笔。实验室里再次只剩下纸张翻动、键盘敲击和偶尔低声交换数据的的声音。
阳光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长，投在布满仪器和线路的桌面上。他们沉浸在数字、公式和图表的世界里，外界的一切似乎都远去了。
时间悄然流逝。当罗小绢揉着发酸的眼睛，抬头看向窗外时，天色已经染上了墨蓝。
“误差主要来源是环境振动和温度漂移，在预期范围内。”陈默最终得出结论，合上了笔记本。他的侧脸在屏幕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疲惫，但更多的是完成一项精密任务后的沉静。
“嗯。”罗小绢点点头。经过这几个小时的高度专注，她内心的那点别扭也渐渐平复了。和他一起工作，虽然强度极大，但那种纯粹的、向着一个目标前进的感觉，确实能带来巨大的满足感。
寂静再次降临。但这次的寂静，不同于之前的尴尬或隔阂，更像是一种共同经历高强度脑力劳动后的平和。
陈默开始收拾东西，动作一如既往地简洁高效。
罗小绢看着他的动作，忽然想起方拓那个玩味的眼神和那句“学霸的世界”。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轻声问了出来，带着一丝她自己都未察觉的探究：“陈默，你……从来不参加班级活动吗？像聚餐，或者……春游之类的？”
陈默拉上背包拉链的动作停顿了半秒。他抬起头，看向她，眼神里似乎有一丝极淡的疑惑，好像不明白她为什么会问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问题。
“那些活动提供的感官刺激和信息熵增，远低于独自学习或进行实验的收益。”他回答得理所当然，“群体互动中存在大量不可控变量和无效信息交换，干扰认知效率。”
果然是这样的答案。罗小绢心里想。理性，精确，像一道冰冷的数学题。
但不知为何，她总觉得，在那绝对理性的外壳之下，或许还藏着别的什么。只是他选择用这种方式来解释和理解世界，也保护自己。
她没再追问，也默默收拾好自己的东西。
两人一前一后走出实验楼。夜晚的空气微凉，带着草木的清新气息。
“明天开始优化信号放大模块。”在分岔路口，陈默停下脚步，陈述接下来的计划，如同下达指令。
“好。”罗小绢点头。
他转身离开，背影很快融入夜色，没有一句多余的话。
罗小绢站在原地，看着他的方向，心里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她好像离他近了一点，窥见了他世界运行的一角规则；但又好像离他很远，因为那套规则如此坚硬而陌生。
她叹了口气，转身走向宿舍楼的方向。路灯将她的影子拉得很长，偶尔有参加完聚餐归来的同学嬉笑着从她身边经过，显得她形单影只。
竞赛结束了，但和陈默一起的“项目”，似乎还远未结束。而这条只有数据和仪器的道路，她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又或者，是否会甘之如饴。
一周后，竞赛结果公布。毫无悬念，陈默和罗小绢的名字并列出现在一等奖名单的最前列。
消息传来时，正是课间。班主任在班上宣布了这个消息，教室里响起一阵不算太热烈但足够清晰的掌声。同学们投向罗小绢的目光里多了几分惊讶和探究，而看向陈默的，则更多是“果然如此”的默认。
罗小娟心里涌起一股热流，夹杂着骄傲和释然。几个平时还算说得上话的女生围过来祝贺，她笑着回应，眼角余光却下意识地寻找那个身影。
陈默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正低头看一本厚厚的、封面是德文的专著。掌声和喧闹似乎只是无关的背景噪音，他甚至没有抬头。仿佛那个耀眼的奖项，那个无数人渴望的认可，于他而言，不过是一个预期内的、微不足道的输出结果。
罗小绢心里的那点兴奋，像被细针戳破的气球，慢慢泄了气。她忽然意识到，对陈默来说，过程（那个他们一起熬夜、一起攻克难题的过程）或许才是他真正在意的，而结果，只是验证他逻辑推演正确性的一个符号。
放学时，方拓懒洋洋地靠在校门口的石柱上，似乎特意在等她。看到罗小绢出来，他直起身，脸上挂着那副惯有的、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
“恭喜啊，一等奖。”他晃悠过来，语气轻松，“看来某人的‘数据分析和训练’确实卓有成效。”
这话听起来像是祝贺，但细细品味，又似乎带着点别的意味，像是在调侃陈默那天生硬的拒绝，又像是在暗示什么。
“谢谢。”罗小绢礼貌地笑笑，准备绕开他。
“不过，”方拓侧移一步，恰好挡住她的去路，声音压低了些，带着点好奇，“整天跟那个‘人形计算机’待在一起，不觉得闷吗？除了电路和公式，他还会聊点别的吗？”
罗小绢微微一怔。方拓的问题很直接，甚至有些失礼，但却恰好戳中了她心底偶尔浮现的那丝微妙情绪。
她抿了抿唇，维护般地回答道：“陈默他很厉害，和他一起能学到很多东西。”
“哦？学怎么把人也变成机器吗？”方拓挑眉，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他仔细观察着罗小绢的表情，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罗同学，你看起来……不像是对那种完全理性世界甘之如饴的人啊。”
他的话像一颗小石子投入罗小绢的心湖。她不想承认，但方拓确实敏锐地察觉到了她偶尔的挣扎和困惑。
“这不关你的事。”她语气稍硬了一些，试图结束这场对话。
方拓举起双手，做了个投降的姿势，笑容却不变：“好吧好吧，是我多管闲事。只是觉得……有点可惜。”他顿了顿，意有所指地补充道，“毕竟，世界那么大，有趣的事情那么多，不是吗？”
他说完，冲她挥挥手，插着裤兜慢悠悠地走了，留下罗小绢站在原地，心情被他几句话搅得有些纷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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