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去实验室,气氛似乎有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变化。
陈默依旧专注于他面前的电路板,但罗小绢感觉到,他看她的次数似乎多了一点点——虽然每次都是为了交接数据或者指出某个需要调整的测量点。
休息间隙,陈默忽然开口,语气是一如既往的平淡:“市级竞赛的难度有限。”
罗小绢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呛到。这算是……凡尔赛吗?从他嘴里说出来,却只是陈述事实。
“嗯?”她放下水杯,等待下文。
“你的数据处理和误差分析能力,在后期有显著提升,达到可用标准。”他继续说道,像是在评估一个仪器的性能参数。
罗小绢不知道这算不算表扬,只好含糊地“嗯”了一声。
陈默沉默了几秒,似乎在组织语言,或者是在进行某种内部计算。然后,他抬起头,目光第一次没有落在仪器或数据上,而是直接看向她。
“省赛的规模和难度会提升一个数量级。需要更复杂的项目和更高效的协作。”
罗小绢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他这是在……邀请她继续组队?
“所以……”她试探着问。
“所以,需要构建新的模型,设计新的实验方案。”陈默的语气变得果断,像是在宣布一项决议,“目标不仅仅是参赛,而是验证几个关于量子计算基础元件噪声抑制的设想。市赛的装置,可以作为初步平台进行改造。”
量子计算?噪声抑制?这些词汇远远超出了高中物理竞赛的范畴,甚至触及了当前科研的前沿领域。
罗小绢彻底愣住了。她没想到陈默的思维已经跳跃到了这个层面。和他一起做这种级别的项目?光是想想,就感到一阵窒息般的压力,但同时,一种难以抑制的、被挑战和未知所激起的兴奋感,也开始在血管里悄悄涌动。
她看着陈默,他的眼神依旧平静,但深处仿佛跳动着冰冷的火焰,那是对探索未知、攻克难题的纯粹渴望。
她意识到,对她而言,竞赛或许是为了证明什么,获得什么;但对陈默而言,竞赛或许只是一个跳板,一个获取资源和支持的理由,他真正瞄准的,是更遥远、更艰深的地方。
而现在,他向她发出了同行的信号。
去吗?踏入一个完全未知、远超她当前能力的领域,跟随一个思维如同非人般的天才?
罗小绢感到一阵眩晕般的恐惧,和同样强烈的吸引力。
实验室里很安静,只有老旧空调发出低沉的嗡鸣。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声,一下,又一下,清晰而有力。
她还没有回答。但答案,似乎早已在每一次共同面对难题、每一次深夜埋头计算、每一次看到完美波形出现时的悸动中,悄然写就。
罗小绢的沉默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她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实验室特有的、混合了金属、塑料和一丝焊锡膏的味道。这味道让她奇异地镇定下来。
“好。”她说,声音比想象中要稳,“我需要做什么?”
没有多余的疑问,没有对自身能力的怀疑,直接切入执行层面。这是她与陈默相处中学到的最有效率的沟通方式。
陈默似乎对她的果断很满意——如果“满意”这种情绪能出现在他身上的话。他极轻微地点了一下头,更像是某种确认信号。
“首先,需要系统学习量子力学基础原理,重点是叠加态、纠缠和退相干概念。推荐阅读格里菲斯的《量子力学导论》前六章,以及尼尔森和庄的《量子计算与量子信息》第一章。”他语速平稳,报出一连串书名,仿佛那只是实验室器材清单,“一周内完成,并提交读书笔记摘要,重点标注与经典信息处理差异及噪声来源部分。”
罗小绢:“……”一周?两本大部头?还要笔记摘要?她感觉自己的头皮微微发麻。这已经不是跳板,这是直接被扔进了深水区,还要求立刻学会自由泳。
但她只是抿紧嘴唇,点了点头:“明白。”
陈默转身,从他那仿佛连接着异次元空间的背包里,真的拿出了那两本厚厚的英文原著,递了过来。书页边缘有些磨损,但里面密密麻麻贴满了各种颜色的标签纸。
“我的笔记和重点标注可以作为参考,但需要自行理解消化。”他补充道,语气毫无波澜,仿佛只是共享一个数据文件。
罗小绢接过那两本沉甸甸的书,感觉接过的不仅仅是一个学习任务,更像是一把通往另一个世界的、沉重而冰冷的钥匙。
接下来的日子,罗小娟进入了疯狂阅读和理解的状态。除了正常课业,她所有的时间都泡在了图书馆或实验室角落,啃着那些晦涩难懂的概念和数学表达。
薛定谔的猫、量子比特、布洛赫球面、CNOT门……这些词汇在她脑子里不断盘旋碰撞。她时常感到大脑过载,太阳穴突突地跳,但一种前所未有的求知欲和挑战欲支撑着她。
陈默偶尔会过来,用他那种独特的、毫无情绪起伏的方式解答她的疑问。他的解释往往一针见血,直指核心,但从不包含任何比喻或感性的理解,纯粹是数学和逻辑的推演。罗小绢必须全神贯注,努力让自己的思维跟上他的节奏。
她几乎断绝了所有不必要的社交,下课就消失,眼神里时常带着思考过度的疲惫和专注。这种变化引起了方拓的注意。
有一次在图书馆,方拓溜达过来,看到她桌上堆着的远超高中范围的量子力学书籍,吹了声低低的口哨。
“哇哦,”他拉开对面的椅子坐下,支着下巴看她,“你们这是要准备直接去申请MIT的PhD吗?陈默那家伙,是不是对‘高中生’这三个字有什么误解?”
罗小绢从一堆公式里抬起头,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没力气跟他斗嘴:“有事吗?”
“关心一下同学嘛,”方拓笑嘻嘻地说,目光扫过她眼下的淡青色,“看你最近魂不守舍的,都快成第二个陈默了。我说,他是不是给你脑子里也装了芯片?”
“我在学习。”罗小绢言简意赅,重新低下头,试图忽略他的存在。
方拓却不走,用手指轻轻敲了敲那本《量子计算与量子信息》的封面:“这东西好玩吗?跟天书似的。”
“不好玩。”罗小绢实话实说,“很难。”
“那干嘛要学?”方拓追问,眼神里带着真诚的好奇,“为了那个省赛?拿个奖牌,对陈默来说可能轻车熟路,但对你自己呢?值得这么拼?”
罗小绢笔尖一顿。
值得吗?她问过自己。每天啃着看不懂的文献,大脑高速运转到疼痛,放弃休息、娱乐,甚至正常的社交。为了一个遥远而艰难的目标,和一个几乎不近人情的伙伴。
她抬起头,看向方拓。他脸上依旧是那副玩世不恭的样子,但问出的问题却意外地尖锐。
“我不知道值不值得。”她轻声说,这是她的真心话,“但……我想试试。”
她想试试自己能走到哪一步。想试试跟随那个冰冷的天才,能看到怎样的风景。这种纯粹的、近乎自虐的挑战本身,似乎就具有一种致命的吸引力。
方拓看了她几秒,忽然笑了,不再是那种玩味的笑,而是多了一丝别的什么,像是……一丝了然,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钦佩。
“行吧,”他站起身,耸耸肩,“那你继续‘试试’。需要换脑子的时候,记得世界上还有聚餐、电影和KTV这种东西。”他晃了晃手里的手机,“随时可以找到组织。”
他转身走了,留下罗小绢对着书本微微发愣。
方拓的话像一面镜子,让她更清晰地看到了自己此刻的状态——一种近乎孤注一掷的投入。她甩甩头,把杂念抛开,重新埋首于那片深奥而迷人的量子世界。
窗外的阳光移动,图书馆里安静得只能听到书页翻动和笔尖划过的沙沙声。罗小绢知道,她已经踏上了一条与周围同学截然不同的道路,而这条路的前方,是迷雾,也是星辰。而那个引路人,此刻正坐在不远处的另一张桌子上,与世界隔着一层透明的、由逻辑和公式筑成的墙。
一周后,罗小绢顶着两个更明显的黑眼圈,将一份写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推到陈默面前。摘要、重点、不理解的问题,都用不同颜色的笔标注得清清楚楚。
陈默接过,快速翻阅。他的目光在纸页上扫描,速度快得惊人,偶尔会在某个问题旁停顿半秒,但没有任何表情反馈。
罗小绢的心悬着,像是在等待一场严苛的审判。
几分钟后,他合上笔记本,抬头:“基本概念掌握度达到预期。关于退相干时间的数学表述,你的疑惑源于对密度矩阵理解不足,下午实验前我会用十分钟解释。”
没有表扬,也没有批评,只有客观的评估和解决方案。罗小绢松了口气,同时又有点说不出的失落。
“接下来,”陈默走向实验室角落那个被防尘布盖着的庞大设备,“我们需要熟悉核心平台。”
他掀开防尘布,露出一台结构复杂、连接着无数管线和高真空泵的金属装置,在日光灯下泛着冷冽的光泽。它看起来像某个科幻电影里的道具,与周围略显陈旧的学生实验设备格格不入。
“这是……”罗小绢被它的精密和复杂震住了。
“一套简易的超导量子比特测试系统,核心是稀释制冷机,能将温度降至极低温,抑制热噪声。”陈默的语气平淡得像在介绍一个烧杯,“市赛用的微波源和读取装置需要升级以匹配它。”
他开始讲解各个部件的功能和工作原理,从混频器到低温放大器,从微波脉冲序列到散粒噪声。信息量巨大且高度专业化。
罗小绢努力跟上,但很多地方听得云里雾里。她忍不住打断:“等一下……极低温?具体是多低?”
陈默停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如何用最精确的语言表述。“毫开尔文量级,”他看向她,或许是捕捉到了她脸上的茫然,罕见地补充了一个比喻,“比星际空间的平均温度低两个数量级。”
比宇宙深空还要冷得多。罗小绢望着那台冰冷的机器,又看看眼前同样没什么“温度”的陈默,忽然产生一种奇异的联想:他思维的绝对理性和专注,是否也像这台稀释制冷机一样,将一切干扰性的“热噪声”——比如情感、社交、冗余信息——都降至了接近绝对零度?
高强度的工作和学习让罗小绢几乎与世隔绝。方拓偶尔还是会发来信息,有时是分享学校的趣闻,有时是某个网红店的链接,语气依旧轻松随意,仿佛她只是临时出了个差。
“喂,罗大学霸,再不出来晒太阳要长蘑菇了。” “学校后门新开了家奶茶店,据说芋泥**绝绝子,要不要去鉴定一下?” “下周篮球赛决赛,来看吗?给你留VIP座位。”
罗小娟通常只是匆匆扫一眼,回复一句“在忙,下次”,或者干脆等很久才回一个表情包。她不是故意冷淡,而是大脑真的被量子比特和噪声频谱完全占据了。
有一次,方拓甚至直接来到了实验室门口。他隔着玻璃门,看到里面罗小绢正全神贯注地调整着示波器,陈默站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目光紧盯着屏幕,嘴里快速说着什么。两人之间那种高度专注、几乎容不下第三个人的氛围,让方拓准备敲门的手顿在了半空。
他撇了撇嘴,最终没有打扰,只是把一杯贴心地去了冰的奶茶挂在门把手上,发了条信息:“补给品已送达门口,注意查收。ps:陈同学看起来不需要人类饮品。”
罗小绢直到一小时后才看到信息和奶茶。她拿着那杯已经不那么冰的奶茶,心情有些复杂。她插上吸管喝了一口,很甜,是一种与实验室格格不入的、属于普通高中生的简单快乐。
陈默对门口发生的一切毫无所觉,或者说,即使察觉了,也会归类为无关变量自动屏蔽。他的注意力永远只集中在当前任务上。
改造工作并不顺利。一个关键的微波开关模块在极限参数下表现不稳定,引入的噪声远超理论值,使得初步测试数据完全无法使用。
罗小绢反复检查接线、测量波形、比对手册,忙得满头大汗,却找不到问题所在。沮丧感开始蔓延。
陈默没有说话,只是让她重复了几次测试过程,记录下所有原始数据。然后,他坐到电脑前,修长的手指在键盘上飞快敲击,调出复杂的分析软件,将数据导入。
屏幕上开始滚动瀑布图、频谱分析、时域信号分解……各种令人眼花缭乱的图像和曲线。
罗小绢站在他身后,看着那些她尚且不能完全理解的图形,感到一种深深的无力感。她之前的检查,在陈默的这种分析面前,显得如此表面和徒劳。
陈默沉默地盯着屏幕,眼神专注得像要穿透数据本身。实验室里只剩下机器运行的微弱嗡鸣和他偶尔敲击键盘的声音。
过了将近半小时,他忽然开口,不是对罗小绢,更像是自言自语:“不是开关本身的问题。是控制线路的阻抗失配,在特定频率下形成了驻波,反馈干扰了源信号。”
他站起身,拿起万用表和网络分析仪,精准地测量了连接到微波开关的那几根同轴电缆和接口。很快,他锁定了一根看起来毫无异常的电缆。
“这根线,标称阻抗50欧姆,实际在高频段有偏差,且内部有轻微损伤。”他得出结论,语气没有任何波动,“更换它。”
问题就这么解决了。干脆利落,直指核心。
罗小娟看着陈默冷静的侧脸,心里涌起的不仅是佩服,还有一丝寒意。他解决问题的过程,就像一台最高精度的诊断机器,排除一切表象,直接看到最深层的故障点。
她帮助他更换电缆,重新测试。波形果然变得干净稳定。
“记录这次故障的现象、分析过程和解决方案。”陈默一边整理工具一边说,仿佛刚才只是解决了一个微不足道的小问题,“这是宝贵的实验数据。噪声往往隐藏在意料之外的地方。”
罗小绢郑重地点头,在实验日志上详细记录。她意识到,在陈默这里,失败和困难从不是挫折,只是另一种形式的数据输入和模型修正机会。
她看向窗外,天色已经彻底暗了下来。实验室里冰冷的仪器和屏幕上的荧光,构成了一个孤独而纯粹的世界。而她,正一步步地被带入这个世界的最深处。那个由方拓代表的、充满烟火气的日常世界,似乎正在加速远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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