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实验室,只剩下他们两人。日光灯发出单调的嗡鸣,与机箱里散热风扇的声音交织在一起。空气里除了金属和塑料的味道,还多了一丝速溶咖啡的廉价香气——这是罗小绢对抗困意的武器。
陈默似乎不需要睡眠,或者他用某种更高效的方式完成了休息。他的注意力始终如一,像经过精密校准的陀螺仪,稳定得令人怀疑。
罗小绢又打了个哈欠,眼泪都快出来了。她面前摊开着电路图和数据手册,屏幕上跑着模拟程序。陈默交给她的任务是优化读取谐振腔的匹配网络,以最大化信噪比。这对她来说依然是一座需要艰难攀登的高山。
“这里,”陈默的声音突然在她身后响起,吓了她一跳。他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手指点在她面前的图纸某一处,“电感值的选择过于理想化,没有考虑低温下材料参数的变化和分布电容的影响。参考这份低温电子学文献的第三章,重新计算。”
他又放下几篇论文的打印件,上面已经有了一些冷冰冰的批注。
罗小绢看着那些复杂的公式和曲线,感觉太阳穴又开始突突地跳。她深吸一口气,拿起咖啡杯灌了一大口,苦涩的液体让她稍微清醒了一点。
“陈默,”她忍不住问,声音带着疲惫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抱怨,“你都不需要喝咖啡的吗?”
陈默正在检查示波器上的一条噪声基线,闻言头也没抬:“咖啡因的兴奋作用伴随着神经系统的冗余抖动和后续疲劳,效率低下。我的身体代谢周期经过优化。”
“优化?”罗小绢愣了一下,“怎么优化?”
“通过精确计算睡眠周期、营养摄入和神经负荷,将生理维持在最适宜当前任务的状态。”他平淡地解释,仿佛在描述一台机器的保养手册,“不必要的情绪和生理波动都是需要抑制的噪声。”
罗小绢:“……”她看着他那张毫无波澜的侧脸,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差距不仅仅是知识储备,可能根本就是两个不同的物种。他把自身也当成了一个可以调试、优化的系统。
她低头看了看手里那杯廉价的、充满了“冗余抖动”的咖啡,忽然觉得有点可笑,又有点可悲。
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这个时间点,几乎不可能是别人。罗小绢有些惊讶地抬头,看到方拓拎着一个纸袋,笑嘻嘻地站在门口。
“哟,还在为人类科技的未来燃烧生命呢?”他晃了晃手里的袋子,“刚出炉的烧烤,慈善大放送,慰劳一下未来的诺贝尔奖得主们。”
他的到来,像一颗温暖的、带着烟火气的石子,投入这片冰冷理性的湖水。
罗小绢下意识地看了陈默一眼。陈默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似乎对这种未经计划安排的“干扰”感到不满。他的目光甚至没有离开屏幕,只是淡淡地说:“实验室禁止饮食。油脂和气味会污染精密仪器并吸引害虫。”
方拓的笑容僵了一下,随即耸耸肩,毫不在意地走进来,把袋子放在远离设备的空桌上:“放心,陈大学霸,密封好的。而且,我觉得你们俩比仪器更需要‘润滑’一下。”他看向罗小绢,“看你脸色,快跟示波器屏幕一个色儿了。”
罗小绢有点尴尬,又有点感激。她的确饿了,而且很累。烧烤的香味透过纸袋隐隐散发出来,是一种极具诱惑力的、属于正常世界的呼唤。
“谢谢啊,方拓。”她小声说。
“客气啥。”方拓拉过一把椅子,自顾自地坐下,拿出一串烤鸡翅啃起来,完全无视了陈默刚才的“禁令”。他环顾着实验室里那些冰冷的设备,目光最后落在那个庞大的稀释制冷机上。
“所以,这大家伙,就是能把东西冻得比太空还冷的玩意儿?”他口齿不清地问,带着纯粹的好奇。
“嗯。”罗小绢点头。
“牛逼。”方拓赞叹了一句,然后又问,“那冻这么冷,到底有啥用?为了看看电子怎么打架?”
这个粗俗又奇妙的比喻让罗小绢差点笑出来。她试图解释:“是为了让量子比特保持更长时间的相干性,这样才能进行更复杂的计算……”
“哦,”方拓似懂非懂地点头,咬了一口鸡翅,“就是让它别那么快死机,对吧?”
“……也可以这么理解。”
陈默终于完成了手头的一段计算,保存数据。他转过身,看着正在吃烧烤的方拓和略显局促的罗小绢,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里透出一种清晰的、对于低效和无意义社交的不耐烦。
“你的存在,以及带来的食物气味,目前对项目进度贡献率为负。”他对方拓说,语气平静得像在陈述一个物理定律,“如果探视目的已达到,请离开,我们需要工作。”
方拓咀嚼的动作停住了。他挑眉看着陈默,脸上那惯有的玩世不恭淡了下去,露出一丝锐利:“陈默,人是社会性动物,不是机器。适当的休息和社交是维持长期效率的必要条件,这叫张弛有度。你的系统优化里,没算进这个参数?”
陈默沉默地看着他,似乎在处理这段与他的认知模型存在冲突的信息。几秒后,他回答:“我的模型经过验证,效率高于常规模式。你的建议基于经验性和模糊逻辑,缺乏数据支持,不予采纳。”
方拓嗤笑一声,摇了摇头,没再跟他争辩。他把剩下的烧烤往罗小绢那边推了推:“得,不打扰你们拯救世界了。罗小绢,记得吃,别真成仙了。”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服,潇洒地挥挥手走了,留下一室略显尴尬的沉默和淡淡的烧烤味。
罗小绢看着关上的门,又看看面无表情重新投入工作的陈默,心里有种说不出的滋味。方拓带来的那点温暖和喧嚣,很快就被实验室强大的、冰冷的静默所吞噬,仿佛从未存在过。
她默默地拿起一串已经有些凉了的烤蘑菇,咬了一口。很香,是那种“效率低下”却真实无比的慰藉。
陈默的声音再次响起,打破了沉默:“关于匹配网络的优化,我有一个新的思路,涉及非线性元件的使用,需要重新建模。吃完后,开始下一步。”
他没有对刚才的插曲发表任何评论,仿佛那只是一段无关紧要的、已经被自动过滤掉的噪声。
罗小绢加快速度吃完了蘑菇,擦干净手。她知道,短暂的、属于常人的间歇结束了。她必须重新调整状态,跟上那个绝对理性、奔向绝对零度的思维速度。
她望向陈默,他已然完全沉浸回那个由数据、逻辑和冰冷金属构成的世界。
而她,正努力让自己不掉队。
问题接踵而至,仿佛是对他们这个小团队的持续压力测试。这一次,麻烦出在读取线路上。
在极低温环境下,用于读取量子比特状态的高灵敏度放大器本身会引入一种极其微弱但无法忽略的噪声——光子噪声(Photon Noise),源于量子力学的不确定性原理。这种噪声在常规实验中往往被掩盖,但在他们追求极限信噪比的系统中,它成了拦路虎。
陈默盯着采集到的数据,屏幕上原本应该相对干净的信号基线,铺着一层细密的、顽固的毛刺。他的手指无意识地快速敲击着桌面,这是罗小绢最近才学会识别的、他陷入深度思考时的微表情之一。
“标准低温放大器的噪声温度已经逼近量子极限,但还不够。”他自语道,眼神锐利,“需要引入参量放大或量子极限放大技术。”
他转向一排装满元器件的防静电柜,快速找出几个封装特殊、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模块和芯片。
“我们需要搭建一个行波参量放大器的前级,”他宣布,语气不容置疑,“这是目前最优方案,能进一步压缩噪声,逼近标准量子极限。”
罗小绢看着那些复杂的元件和随之而来的、天书般的理论公式,感到一阵头晕。参量放大、量子极限、三波混频……每一个概念都在挑战她知识的边界。
陈默没有给她太多消化时间。他迅速在白板上画出原理框图,标注关键参数和设计要点,语速快得像在播放倍速录音。
“约瑟夫森结的非线性电感是关键,泵浦频率和信号频率的匹配必须极其精确……” “这是设计图纸和仿真结果,”他递过来一叠打印纸,“你的任务是,参照这些,在三天内,协助我完成物理搭建和初步调试。”
任务重,时间紧,难度高。罗小绢深吸一口气,压下心里的忐忑,用力点头:“明白。”
方拓又来了。这次他提着一大袋水果和零食,显然是接受了上次的“教训”,选择了气味更轻微、被认为“污染”更小的补给品。
“同志们辛苦了,”他笑嘻嘻地溜进来,把袋子放在角落,“补充维生素,预防口腔溃疡和视力下降——我查了,这都是科研狗高发职业病。”
罗小绢正对着一堆微波元件和微带线发愁,抬头给了他一个感激却难掩疲惫的笑容。
陈默正在用网络分析仪精细地调整着一个模块,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方拓也不介意,凑到罗小绢旁边,看着她面前那些精密又脆弱的零件:“这又是什么黑科技?看起来比修手表还精细。”
“参量放大器的部分电路,”罗小绢小声解释,手里拿着镊子,动作小心翼翼,“不能用手碰,会引入静电。”
“哦哦,”方拓立刻后退半步,表示理解。他看了一会儿,发现完全插不上手,便转而开始默默地帮他们整理旁边散落的工具、清理桌面上的焊锡碎屑,又把水果洗好了一些放在方便拿取的位置。
他做这些事很自然,带着一种日常的体贴。这些行为在普通的团队合作里,会是很好的润滑剂。
但在陈默的绝对效率世界里,这些是零收益操作,甚至是负收益——因为他的整理可能打乱陈默自己建立的、外人无法理解的物品秩序。
果然,当陈默暂时停下工作,目光扫过被方拓整理过的工具台时,眉头又蹙了起来。他走过去,精准地从一排被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螺丝刀里抽出一把,又默默地将几个元件盒的位置挪回了原处。
他没有说话,但每一个动作都在无声地否定方拓的“帮助”。
方拓注意到了,动作顿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但没说什么。
气氛有点微妙的尴尬。
罗小绢试图打圆场,拿起一个洗好的苹果递给陈默:“陈默,休息一下,吃个苹果吧?”
陈默看了一眼苹果,又看向罗小绢,眼神里是纯粹的不解:“摄入水果需要中断当前任务流程,清洗、咀嚼、消化都会占用时间和生理资源。现阶段,营养补充剂效率更高。”他指了指桌上一瓶无色无味的液体补充剂。
罗小绢举着苹果的手僵在了半空。
方拓终于忍不住了,他嗤笑一声,语气带着一丝嘲讽:“陈默,你活着就只是为了最高效率地产出数据吗?吃个苹果的几分钟,天塌不下来。人不是机器,需要一点‘无用’的东西来感受自己还活着。”
陈默转头看向他,表情平静无波:“感受‘活着’属于主观体验,无法量化,对项目推进无贡献。我的目标明确,所有行为都为此服务。你的‘无用’建议,基于你的情感需求,并非普适真理。”
他的反驳逻辑严密,冰冷彻骨。
方拓盯着他看了几秒,最终摇了摇头,像是放弃了沟通。他拍了拍罗小绢的肩膀:“得,我在这儿是多余噪声。你……自己保重,别被他同化成螺丝钉。”
他转身离开了,背影似乎带着一点无奈,也有一点不易察觉的火气。
实验室里再次只剩下机器运行的嗡嗡声。罗小绢慢慢放下那个没人接受的苹果,感觉心里沉甸甸的。她认同陈默的目标,也钦佩他的专注和能力,但方拓的话,像一根细小的刺,扎进了她疲惫的神经。
她偷偷看了一眼陈默。他已经完全不受影响地重新投入工作,仿佛刚才那场关于“苹果”和“无用”的争论,只是一粒被轻易弹开的灰尘。
罗小绢深吸一口气,也强迫自己集中精神,拿起镊子和微带线。她必须跟上,必须习惯这种绝对效率的节奏。
只是,那个被冷落的苹果,静静地放在桌角,红得有些刺眼。它是另一个世界投来的、温柔却无力的一瞥,很快又被这个冰冷而高速运转的宇宙所吞没。
参量放大器的搭建比罗小绢想象的还要艰难。它不仅需要精密的焊接技术——在显微镜下操作,焊点比芝麻还小,更需要极其深刻的理论理解。每一个元件的微小偏差,都可能让整个放大器的性能远离设计目标。
陈默主导着大部分核心工作,他的双手稳定得如同机械臂,在显微镜下的操作精准无误。罗小绢负责辅助、准备材料、记录参数,以及处理一些相对外围但仍需极度细心的电路连接。
几天高强度的工作下来,她的眼睛因为长时间聚焦而酸涩不已,精神也始终处于紧绷状态。她感觉自己像一根被不断拉紧的弦。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完成前级放大器的组装,准备进行第一次低温测试时,一个新的、更棘手的问题出现了。
用于读取量子比特的微波谐振腔,其实际谐振频率与最初的设计值发生了微小的偏移。这种偏移在纳米尺度的加工中难以完全避免,可能源于材料应力释放、表面氧化,或是其他难以预料的工艺波动。
但这微小的偏移是致命的。它意味着之前为放大器和读取电路精心优化的所有参数——频率、带宽、匹配网络——全部需要重新计算和调整。
“失谐了。”陈默看着网络分析仪屏幕上那个偏离了中心标记的谐振峰,语气冷峻。屏幕上那个小小的偏移,在他们眼中无异于一场灾难。
罗小绢的心沉了下去。这意味着他们这几天近乎不眠不休的努力,很大一部分付诸东流。
“能……调回来吗?”她抱着最后一丝希望问。
“物理结构固定,频率调谐范围有限,不足以覆盖这个偏移量。”陈默否定了这个想法,“只能重新设计匹配和放大电路,适应新的谐振频率。”
实验室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稀释制冷机持续运行发出的低沉嗡鸣,仿佛在嘲笑他们徒劳的努力。
挫折感像冰冷的潮水一样漫上罗小绢的心头。她感到一阵无力,甚至有些绝望。在这个追求极致精确的世界里,一个纳米级的误差,就能让所有的智慧和汗水瞬间贬值。
她下意识地看向陈默,想知道这位似乎永远不会有情绪波动的“优化系统”会作何反应。
陈默的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但他沉默的时间比平时长了几秒,眼神专注地盯着那个失谐的峰,瞳孔深处似乎有极其复杂的数据流在飞速闪动。
然后,他做出了反应。没有抱怨,没有沮丧,甚至没有一丝停顿。
“重新开始。”他吐出四个字,语气没有任何波动,仿佛只是陈述下一个必然的步骤。
他立刻转身,回到电脑前,调出最新的测试数据,开始重新建模。他的动作甚至比之前更快,更高效,仿佛刚才的挫折不仅没有消耗他的能量,反而给他注入了新的动力——一种必须立刻纠正错误、征服难题的绝对专注。
罗小绢看着他迅速投入工作的背影,那股冰冷的、绝对的理性仿佛化作实质的压力,让她喘不过气,却又奇异地带给她一种扭曲的信心。
他没有被情绪困扰,没有浪费时间在无用的感慨上。他只是识别问题,然后解决问题。
这就是他的世界运行的方式。
罗小绢深吸一口气,用力掐了一下自己的虎口,让疼痛驱散那些软弱的情绪。她走到陈默身边,看着屏幕上已经开始重新生成的复杂模型。
“需要我做什么?”她问,声音还有些沙哑,但已经努力恢复了平静。
陈默没有抬头,手指在键盘上飞舞:“复核所有新元件的低温参数,重新计算匹配网络的初始值。数据源同上一次。”
“明白。”罗小绢坐回自己的位置,打开了仿真软件。
实验室再次被键盘敲击声和仪器低鸣填充。失败的阴影似乎还盘旋在头顶,但却被一种更强大的、近乎无情的效率迅速驱散。
他们又一次,从头开始。
重新设计、重新搭建、重新调试。失败,分析,再重来。
这个过程在接下来的几周里重复了不知多少次。每一次微小的进展都伴随着新的、更刁钻的问题。光子噪声被压制下去,却又在另一个频段冒头;谐振频率调准了,耦合效率又成了新瓶颈。他们像是在与一个无形却又无处不在的对手进行着一场超高精度的缠斗。
实验室成了与世隔绝的孤岛。时间失去了意义,只有实验迭代的周期。罗小绢已经完全适应了陈默的节奏,或者说,是被这种节奏裹挟着前进。她睡眠极少,靠营养液和意志力支撑,眼睛里布满了血丝,但眼神却越来越锐利,像被磨砺过的刀锋。
她开始能跟上陈默的思路,甚至偶尔能提前预判到某个环节可能的风险。陈默依旧言简意赅,但给予她的指令越来越接近核心任务。某种无需言语的、基于绝对效率的默契正在形成。
这种默契,建立在共同承受的极限压力之上。
方拓依旧会来,但频率降低了。他不再试图带入“外面世界”的规则,只是安静地观察。他带来最不易引入干扰的食物,放在指定区域,然后远远看着那两个人像精密机器上的两个核心部件一样高速运转。
他能看到罗小绢的变化。那个曾经会因为他的玩笑而放松下来的女生,正在变得越来越像陈默的翻版——专注、沉默、对任何与实验无关的事情漠不关心。她的世界里似乎只剩下数据、波形和冰冷的仪器。
这让他感到一种莫名的不安。他敬佩他们的专注,但也担忧这种专注背后所牺牲的东西。
有一次,他忍不住对正在记录数据的罗小绢低声说:“小绢,你们……还好吗?需不需要强制休息一下?我看陈默那个样子,像是要把自己烧毁一样。”
罗小绢抬起头,眼神有一瞬间的恍惚,随即立刻恢复清明,摇了摇头:“没关系,快有突破了。现在不能停。”
她的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像极了陈默。
方拓看着她又迅速埋首于工作中,把劝说的话咽了回去。他意识到,她已经完全沉浸进去了,成为了这个“绝对效率”系统的一部分。
他们逼近了临界点。最新的数据曲线光滑得令人难以置信,信噪比提升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度。量子比特的能量弛豫时间(T1)和相位相干时间(T2)的测量精度达到了理论预测的极限。
陈默站在主控电脑前,屏幕上显示着最终优化后的系统参数。所有的噪声源都被压制到了最低,系统仿佛一个剔除了所有杂质的透明晶体,只待最后那一下敲击,聆听最纯净的量子回响。
实验室里安静得可怕。连制冷机的嗡鸣似乎都消失了。罗小绢站在他身后,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她能感觉到,就是现在。
陈默的手指悬在键盘的“执行”键上。他的侧脸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额角渗出的一丝细密汗珠,暴露了这具“优化系统”也正承受着巨大的负荷。
他没有立刻按下。而是进行最后一次快速的、几乎是本能的全局参数扫描确认。这是他多年训练出的、刻入骨髓的习惯——在最终时刻前,排除最后一丝不确定性。
罗小绢紧张地看着他。这几周的折磨让她明白,任何一个微小的疏忽都可能导致前功尽弃。
几秒钟后,陈默的目光从辅助屏幕上收回。一切正常。
他的手指落下。
“开始采集。”他宣布。庞大的系统开始按照预设的序列运行。微波脉冲被精确生成、调制、发射,穿透极低温的屏障,作用于那个肉眼不可见的量子比特上。随后,极其微弱的响应信号被放大、被捕捉、被数字化。
屏幕上,数据点开始一个个出现,缓慢却稳定地绘制出一条曲线。
没有噪声。那条曲线干净、平滑,完美地符合着量子力学最基础的公式所预测的形态。它像一条优雅的溪流,静静地流淌在数据的坐标系里。
他们成功了。他们真的建造出了一个近乎理想的观测环境,捕捉到了那无比脆弱、转瞬即逝的量子态最本真的模样。
罗小绢看着那条曲线,大脑一片空白。几周来的疲惫、压力、无数次失败后的沮丧,在这一瞬间全部涌了上来,却又被一种巨大的、难以言喻的震撼感冲刷得干干净净。
她看到了。看到了物理学最深层的美,那种纯粹、简洁、却又无比强大的逻辑之美。这种美,通常被掩盖在复杂的数学和嘈杂的实验数据之下,而他们,亲手将它剥离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陈默。
陈默也正盯着屏幕。他的身体依旧站得笔直,但罗小绢敏锐地捕捉到,他垂在身侧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他的脸上,第一次出现了一种近乎……空白的神情。那不是平静,也不是冷漠,而是一种巨大的投入之后,骤然达到目标时产生的瞬间虚脱和难以置信。
尽管只有一刹那,就又恢复了他惯有的冷静。但他确实,怔住了。
然后,他转过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对焦地落在了罗小绢身上。
他的眼神复杂。有达成目标的确认,有对数据完美的欣赏,还有一种更深层次的、难以解读的东西——仿佛透过她,看到了这段时间所有艰苦卓绝的努力终于凝结成的这个结果。
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实验室里依旧寂静。只有服务器硬盘读取数据的轻微咔哒声。
陈默看着罗小绢,那个几乎和他一样疲惫、一样专注、一样被这个项目刻上了印记的同伴。
他沉默了几秒,仿佛在检索最合适的词汇来定义当前的状态和对方的贡献。
最终,他找到了。
两个字,清晰、平稳地出口:
“不错。”
这大概是从陈默口中能说出的、最高级别的褒奖。
罗小绢愣了一下,随即,一股巨大的、混合着成就感和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冲上心头。她想笑,鼻子却有点发酸。最终,她只是用力地点了点头,千言万语都哽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她知道,这两个字,重如千钧。
成功的狂喜(如果陈默那细微的波动和两个字能称之为狂喜的话)并没有持续太久。对他们而言,结果本身比情绪更重要。陈默几乎立刻恢复了工作状态,开始系统性地采集更多数据,在不同参数下重复实验,验证这套放大读取系统的稳定性和鲁棒性。
数据源源不断地涌出,每一次都完美复现。这不是侥幸,而是一个确凿的、可重复的胜利。
罗小绢强撑着精神配合他完成后续的验证工作,但极度的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她的身体已经逼近极限,全凭意志和肾上腺素在支撑。
不知过了多久,陈默停止了操作。 “数据充足。初步分析完成。”他说道,语气是做完结陈述的平稳,“系统性能超越设计指标17.3%。论文核心数据已获取。”
论文。这个词让罗小绢恍惚了一下。对了,这一切最终是要落在纸面上的。他们的名字将和陈教授一起,出现在那篇注定会引起关注的论文上。
陈默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有些僵硬的脖颈,发出轻微的咔哒声。他看向罗小绢,注意到她几乎要站不稳的样子。
“你需要休息。”这次不是建议,而是基于生理指标观察得出的结论,“你的效率正在显著下降。”
罗小绢连点头的力气都快没有了。
“回去。睡眠不少于8小时。”陈默下达了指令,然后补充了一句,像是在解释一个必要的流程,“明天向陈教授汇报结果。你的贡献需要被完整陈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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