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清晨，罗小绢又是几乎在闹钟响起的瞬间就睁开了眼睛。
但和往常不同，她没有立刻起身，而是躺在狭窄的上铺，盯着头顶因为潮湿而有些发黄的天花板，发了好一会儿呆。
昨晚哭过的眼睛又干又涩，还有点肿。心里那种沉甸甸的、混合着委屈、羞愧和绝望的感觉，并没有因为睡了一觉而消失，反而像一块冰冷的石头，更结实地压在了心口。
楼下传来母亲准备早餐的轻微响动，还有父亲早起出门时关门的声音。新的一天开始了，但对于罗小绢来说，仿佛只是昨日的痛苦延续。
她慢吞吞地爬下床，像往常一样洗漱，准备早餐，叫醒弟妹。但整个过程，她都沉默着，不像平时还会轻声催促弟妹两句。弟弟妹妹似乎也察觉到姐姐心情不好，比平时乖了不少，安静地吃饭。
母亲看着她红肿的眼睛，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叹了口气，语气生硬地说：“快点吃，别迟到了。昨天说的话……你记在心里就行。”
“嗯。”罗小绢低低地应了一声，声音沙哑。
送完弟妹，走在去学校的路上，寒风刮在脸上，刺骨的冷。她把脸缩进旧外套的领子里，每一步都走得格外沉重。她害怕走进教室，害怕看到同学们，尤其是李幕芸那些人可能投来的目光，害怕听到任何关于成绩和排名的议论。
她甚至产生了一个念头：要不就逃学吧？找个地方躲起来，等到放学再回家。
但这个念头只是一闪而过，就被她自己否决了。她能躲到哪里去呢？这个城市这么大，却没有一个地方是属于她的。而且，如果逃学被父母知道，后果只会更严重。
她只能硬着头皮，一步一步地挪向那个让她感到无比压力和难堪的地方。
果然，一进教室，那种异样的氛围又出现了。虽然没有人再大声议论，但她能感觉到那些扫过她的目光，带着各种复杂的情绪。她飞快地溜到自己的座位，拿出课本，把头埋得低低的，恨不得把自己隐形。
课间休息的时候，她不再像以前那样还试图看看书，而是彻底地趴在桌子上，用胳膊圈住脑袋，把自己封闭起来。外面的喧闹和欢笑都和她无关，她只觉得吵闹，只觉得刺耳。
就这样浑浑噩噩地过了一上午。午饭时间，她照例去食堂打了最便宜的炒白菜和米饭，找了一个最角落的位置，默默地吃着。饭菜是什么味道，她根本尝不出来，只是机械地往嘴里塞。
下午第一节课是体育课。如果是以前，她可能会因为自己的旧运动鞋和不合身的运动服而感到别扭，但现在，这些都不重要了。和成绩带来的羞耻相比，这些根本不算什么。
体育老师让大家热身跑圈。罗小绢混在队伍里，低着头慢慢地跑。她的体能本来就很差，加上心情低落，没跑几步就开始气喘吁吁，很快就落在了最后面。
有几个跑得快的男生超了她一圈，经过她身边时，发出几声意味不明的嗤笑。其中一个叫张浩的体育生，甚至还故意学着她气喘吁吁的样子，怪模怪样地跑了几步，引得旁边几个男生哈哈大笑。
罗小绢的脸一下子又烧了起来。她咬紧牙关，拼命想加快速度，但双腿就像灌了铅一样沉重，胸口也闷得发疼。她感觉自己就像一个笨拙的小丑，在众目睽睽之下出着洋相。
终于熬到跑步结束，自由活动。同学们三五成群地散开，有的去打篮球，有的去跳绳，有的坐在操场边的看台上聊天说笑。
罗小绢一个人走到操场最边缘的角落，那里有一棵光秃秃的老槐树。她靠着冰冷的树干滑坐下来，把脸埋在膝盖里。疲惫、委屈、孤独……所有的负面情绪再一次汹涌而来，几乎要将她吞噬。
她真想就这样一直坐下去，直到地老天荒。
可是，脑海里却不合时宜地闪过了父母疲惫的脸庞，闪过他们看到成绩单时那失望又愤怒的眼神，闪过李幕芸嘲讽的嘴角，闪过张浩模仿她跑步时那滑稽又伤人的样子……
难道自己就真的这么没用吗？难道就要一直这样被人看不起，被叫做“拖后腿”的吗？难道就要让父母一直失望下去吗？
山里孩子那种天生地养的、藏在骨子里的倔强，在这一刻，突然被这些尖锐的刺激给激发了出来。
她猛地抬起头。
阳光有些刺眼，她眯了眯眼睛。操场上，同学们奔跑跳跃的身影充满了活力。苏星雨正在和几个女生跳皮筋，笑容灿烂得像阳光一样。
为什么别人可以那么快乐，那么自信？为什么自己就要一直活在自卑和眼泪里？
不。不能就这样认输。
她想起奶奶以前常对她说的话：“绢儿，咱人穷志不能短。只要肯下力气，没有爬不上的坡，没有过不去的坎。”
是啊，基础差怎么了？听不懂怎么了？时间少怎么了？那就拼尽全力去补！去追！去挤！
一次考试失败不代表永远失败。别人越是看不起她，她越是要做出个样子来！
一股微弱却无比坚定的决心，像一颗被深埋的种子，终于破开了冰冷沉重的泥土，颤巍巍地探出了一点嫩芽。
她擦干不知不觉又流出来的眼泪，深深地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眼神虽然还带着红肿，却多了一丝不一样的光彩。
从这一刻起，她告诉自己，不能再自怨自艾了。哭是最没用的东西。她要行动起来，哪怕进步只有一点点，哪怕速度慢得像蜗牛，她也绝不能停下来。
怎么行动？她立刻开始盘算。
英语听不懂，就是因为单词量太少，听力太差。数学学不会，就是因为基础太薄弱，公式不理解。
她没有钱去买很多的辅导书，也没有条件去上补习班。她唯一有的，就是时间和那股不肯服输的劲儿。
对！利用一切能利用的时间！
课间十分钟，别人在玩闹聊天，她可以用来背单词！上学放学路上，走路加等公交车的时间，加起来差不多有四五十分钟，她可以听英语录音！晚上做完家务后，即使再晚再困，也要咬牙坚持做几道数学题，看一会儿书！
想到这里，她立刻行动起来。她从那个旧布笔袋里，翻出几张废弃的作业纸——那是她平时舍不得扔，攒起来打算当草稿纸用的。又找出一根短得快握不住的铅笔头，小心翼翼地、非常节省地在纸的空白处，一行一行地抄写英语课本后面的单词表。
她的字写得很工整，一笔一划。很快，一张废纸的空白处就写满了密密麻麻的英文单词和中文意思。她把它折叠成一个小小的、方方正正的卡片大小，塞进了外套口袋。这样，随时随地都能拿出来看。
接着，她又拿出那个旧的、屏幕都有些泛黄的MP3。里面只存了几首英语听力材料，还是刚开学时苏星雨看她没有，好心帮她从电脑上下载的。音质并不好，经常有杂音，朗读者的话速对她来说也偏快。
她戴上耳机，按下播放键。果然，里面传出的英语句子她还是大部分听不懂。但她没有像以前那样气馁地关掉，而是努力地捕捉着那些模糊的音节，试图把它们和课本上的单词对应起来。哪怕一次只能听清一两个单词，也是进步！
体育课剩下的时间，她就一直坐在那个角落里，反复地看着那张自制的小单词卡，听着那嘈杂的英语录音。阳光照在她身上，把她瘦小的影子拉得很长。周围是喧闹的操场，但她仿佛置身于一个只属于自己的、安静而坚定的世界里。
下课铃响了，同学们纷纷集合准备回教室。罗小绢收起单词卡和MP3，站起身。腿因为坐久了有些发麻，但她却感觉身体里注入了一种新的力量。
走回教室的路上，她依然沉默，依然低着头，但内心的感觉已经完全不同。不再是绝望和逃避，而是一种默默的、坚实的蓄力。
她知道前面的路很难，很陡，布满荆棘。她基础太差，要补的东西太多，时间永远不够用，还会遇到更多的嘲笑和困难。
但是，她不怕了。
就像奶奶说的，只要肯下力气，没有爬不上的坡。她或许走得很慢，但她绝不会再轻易停下了。她要一点一点地，把自己落后的距离，追回来！
这颗微弱的决心，如同风雨中摇曳的烛火，虽然渺小，却顽强地亮了起来，试图驱散笼罩在她世界里的阴霾。
下午的后两节课，罗小绢听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认真。
虽然很多内容依然像听天书，尤其是数学课，老师讲的函数概念她完全云里雾里。但她不再像以前那样直接放弃，而是拼命地跟着记笔记。听不懂的地方，她就先把黑板上的例题和步骤一字不落地抄下来，准备等下课后再去琢磨，或者……鼓起勇气去问苏星雨。
想到苏星雨，她心里微微一暖。在这个冰冷的、充满排斥的环境里，苏星雨是唯一一个向她释放过善意的人。虽然她们的交集并不多， mostly 就是那次体育课递水和偶尔的几句闲聊，但那份善意，对于身处绝境的罗小绢来说，就像寒冬里的一杯热水，珍贵无比。
她偷偷看了一眼斜前方苏星雨的背影。苏星雨坐得很直，正在认真地听讲，马尾辫利落地甩在脑后。她会愿意帮助自己吗？会不会觉得自己太笨，问题太简单而不耐烦？罗小绢心里有些忐忑。
放学铃声响起，同学们如同出笼的小鸟，欢快地收拾着书包，讨论着晚上看什么电视节目，或者约着一起去校门口买小吃。
罗小绢也默默地收拾着。她把那张写满数学例题的笔记纸小心翼翼地夹进书里，又摸了摸口袋里的单词卡。今天，她打算不去食堂吃晚饭了（反正也吃不下），想直接回家，这样可以省出点时间多看一会儿书。
她背着沉重的书包，随着人流走出教学楼。刚走到校门口，正准备往公交车站的方向走，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罗小绢！”
罗小绢一愣，下意识地停住脚步，回过头。
只见苏星雨正笑着朝她跑过来，马尾辫在夕阳下一晃一晃的，脸上洋溢着开朗的笑容。“你怎么走这么快呀？一眨眼就没影了。”
“我……我回家。”罗小绢有些局促地回答，手指不自觉地抠着书包带子。她不太习惯被人这样主动打招呼。
“回家吃饭吗？一起走吧，我家也在这个方向。”苏星雨很自然地走到她身边，和她并肩而行。她身上有一股淡淡的、好闻的洗衣液的清香。
“嗯。”罗小绢点点头，心里有点紧张，又有点莫名的开心。两个人沉默地走了一小段路。
还是苏星雨先开了口，她侧过头，看着罗小绢，语气关心地问：“你……今天还好吧？我看你眼睛有点肿。”她没有直接提成绩和昨天的不愉快，体贴地绕开了那个敏感的话题。
罗小绢鼻子一酸，差点又掉下泪来。她赶紧低下头，小声说：“没……没事。”
“哎呀，一次考试而已，别太放在心上啦！”苏星雨用轻快语气安慰她，“我刚上初中的时候第一次月考也考得不好，被我妈念叨了好久呢。后来慢慢跟上就好了！你刚从老家过来，教材和进度都不一样，不适应很正常的。”
她的话像一阵温暖的风，轻轻拂过罗小绢冰冷的心田。从来没有一个人这样安慰过她，理解她的困难。父母只知道责骂，同学要么嘲笑要么漠视。
“真的……很正常吗？”罗小绢抬起头，怯生生地问，眼睛里带着一丝希冀。
“当然啦！”苏星雨肯定地点点头，“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对了，”她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自己漂亮的帆布书包里翻找起来，很快拿出一个崭新的、封面印着可爱卡通图案的笔记本，“这个给你！”
罗小绢愣住了，看着那个崭新的笔记本，没有接：“给……给我？为什么？”
“哦，这是我爸单位发的，我家里还有好多呢，都用不完。”苏星雨笑着把笔记本塞到她手里，“我看你好像很喜欢记笔记，但这个本子更厚，纸张也好，你用正合适。老是用那些废纸，容易丢，也不好整理呀。”
罗小绢拿着那个沉甸甸的、散发着纸墨清香的笔记本，心里翻腾着复杂的情绪。感激、不好意思、还有一丝丝被尊重的感觉。她的那个用废纸装订的小本子，果然被苏星雨注意到了，但她没有像别人那样可能露出鄙夷的神色，反而细心地注意到了她的不便，并用了这样一种不伤她自尊的方式给予帮助。
“谢……谢谢你。”罗小绢的声音有些哽咽，她摩挲着笔记本光滑的封面，珍惜得不得了。
“不客气！”苏星雨笑得眼睛弯弯的，“我们是同学嘛，互相帮助是应该的。以后你有什么不懂的，随时可以来问我呀。别不好意思！”
这句话，给了罗小绢巨大的勇气。她犹豫了一下，终于从书包里拿出那张记着数学例题的纸，手指微微颤抖地指向其中一道她完全看不懂的题，声音细若蚊蝇：“那……那这道题……你能帮我看看吗？老师讲的……我没太听懂……”
苏星雨接过纸条，仔细看了看：“哦，这个呀！这是今天刚讲的用配方法解一元二次方程。你看啊，第一步要先……”
她非常耐心，就站在车来车往的马路边，一边比划着一边给罗小绢讲解起来。她的思路清晰，讲解的方式也比老师更容易理解。罗小绢努力地听着，时不时点点头，虽然还是有很多地方不明白，但至少摸到了一点门道。
讲完了那道题，苏星雨又把相关的公式和注意事项给她讲了一遍。“你主要是公式不熟，基础题型见得少。回头我把我的数学笔记借给你看，上面有很多例题和解法，你多看看就会了。”
“真的……可以吗？”罗小绢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苏星雨的笔记，那肯定是班里很多同学都想要的“宝贝”。
“当然可以啦！明天我就带给你！”苏星雨爽快地答应道。
这时，公交车来了。苏星雨家比较近，坐两站就到了。她冲罗小绢挥挥手：“车来了，我先走啦！明天见！记得啊，有什么困难就跟我说！”
“明天见……”罗小绢也抬起手，笨拙地挥了挥。
看着苏星雨蹦蹦跳跳上了公交车，车窗里她还笑着朝自己招手，直到公交车远去，罗小绢还站在原地，心里充满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暖洋洋的感觉。
夕阳把她的影子拉得很长，但这一次，影子似乎不再那么孤单了。
她低头看着手里那个崭新的笔记本，又摸了摸口袋里那张自制的单词卡。忽然觉得，这个世界，似乎并不全是冰冷和嘲讽。
至少，还有一缕星光，善良而温暖，照进了她逆风前行的路上。
这缕光虽然微弱，却足以给她巨大的勇气和希望。她紧紧抱着笔记本，走向公交站台。步伐，似乎比来时轻快了一些。
她知道，未来的路依然很难，但或许，她可以试着，不再一个人那么孤单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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