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报室的电子沙盘倏然熄灭,顶灯骤亮,刺目的白光驱散了模拟战场的幽暗,也惊醒了沉浸在战术推演中的军官们。
椅腿与地面摩擦发出细微的声响,如同一声叹息,在寂静被打破的瞬间格外清晰。低沉的交谈声开始弥漫,有人舒展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关节发出轻微的脆响;有人迫不及待地拿出通讯器,屏幕的冷光映照着急切的脸庞。
秦川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动作幅度不大,却带着一股急于脱离此地的决绝。
她需要新鲜空气,需要离开这个充斥着那个人无处不在的冰冷气息的空间——哪怕那只是一种无形无质的压迫感。
她刻意偏开视线,不去看前排那个已经起身、正低头整理平板电脑的清瘦身影。那人微微侧着身,脖颈线条美丽而优雅,发髻在灯光下泛着墨玉般的光泽。秦川猛地转身,像逃离什么看不见的漩涡般,朝着门口走去。
她的步伐很快,军靴的硬底踏在光洁的地砖上,发出稳定而略显急促的叩击声,像是要踏碎某种无形却令人窒息的桎梏。走廊里人流渐密,低声交谈的回音嗡嗡作响,她却只觉得一种隔绝于外的喧闹。
她只想立刻融入其中,尽快回到她熟悉的、可以直接用枪炮和战术说话的领域,那里的一切都有明确的规则和界限,不像这里,不像那个人带来的、几乎要撕裂她的混沌感。
“秦川少校。”
一个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不高不低,清晰冷静,穿透了略显嘈杂的背景音,精准地落入她耳中。像一颗精心打磨的冰珠,猝不及防地砸在她刚刚仓促筑起的心防上,激起一片冰冷的、细碎的战栗。
那声音……
五年了。
褪去了记忆中或许曾存在过的、那点极其稀薄虚幻的温和,只剩下纯粹的、经过精密控制的平稳。每一个音节都恰到好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甚至比几分钟前简报时通过麦克风传来的、经过电子设备略微过滤的声音更加不带温度。
秦川的脚步猛地顿住。背影瞬间绷紧,像一张骤然拉满的弓。
她没有立刻回头。只是僵在原地,全身的血液似乎都涌向了耳朵,轰鸣着,却又无比清晰地捕捉着身后那个声音留下的每一丝冰冷的余韵。
胸腔里那颗东西又开始不受控制地狂跳,每一次搏动都撞击着肋骨,带着一种撕裂般的痛楚和汹涌的、几乎要喷薄而出的怒意。
周围经过的军官投来些许好奇的一瞥。一位少校被一位中校叫住,在这基地里再平常不过。但两人之间那瞬间凝固的、几乎肉眼可见的低气压,却隐隐透出一丝不寻常。目光扫过她们肩上的军衔,又了然地移开,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加快了些,明智地避开这潜在的风暴眼。
秦川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所有翻腾叫嚣的情绪。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已经迅速覆盖上了一层惯常的、冷硬的面具,只有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难察觉的锐利寒光,像冰层下闪过的刀锋。
莫清言就站在几步开外。
她似乎比五年前更清瘦了些,但挺拔的身姿和那股子由内而外、不容错辨的冷静权威感,非但没有减弱,反而让她显得更加难以接近。一丝不乱的发髻,熨帖笔挺的常服,扣得一丝不苟的风纪扣,甚至连袖口露出的一截衬衣都保持着绝对整齐的长度——每一处细节都透着极致的严谨和自律。她看着秦川,那双眼眸里,沉静得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寒水,映不出任何波澜,也倒映不出此刻秦川任何外露或隐藏的情绪。
两人之间隔着短短几步的距离,却仿佛横亘着五年的时光洪流和无法逾越的、布满了冰碛与裂痕的鸿沟。空气里,那缕极淡的、带着冷冽雪水与墨香的气息,若有若无地飘散过来,缠绕上秦川的感官,让她胃部一阵不适地收紧。
“中校。”秦川开口,声音比她预想的还要冷硬几分,像粗糙的冰砾相互摩擦,刮擦着她自己的喉咙。她选择只称呼对方的军衔,一个刻意拉远距离的、安全的符号,“什么事?”
她的目光固执地落在莫清言军装的风纪扣上,那金属扣件反射着顶灯冰冷的光点,拒绝与那双能看透人心、能让她瞬间溃不成军的眼睛直接对视。
莫清言似乎对她的冷淡疏离毫无所觉,或者说,她完美地控制住了任何可能外露的情绪,仿佛她们只是最寻常的上下级。她抬起手中的平板电脑,屏幕亮起,幽蓝的光映在她白皙的指尖,上面显示着复杂的演习区域等高线图和不断闪烁的部队部署标记。
“关于CSAR分队在演习第一阶段的部署,”莫清言开口,公事公办的语调平稳得像一条绝对笔直的线,没有任何曲折,“以及与心理评估组的协同流程,有一些细节需要提前沟通确认。”她略微停顿了一下,像是进行了一次微不可查的换气,然后继续道,“十分钟后,我的临时办公室。可以吗?”
她的用词是询问式的“可以吗”,但语气里却是不容置疑的安排,是一种基于更高军衔和特定职责的、理所当然的指令,仅仅被一层薄薄的、礼貌的外衣所包裹。
秦川的指尖在身侧微微蜷缩,指甲陷入掌心。
又是这样。
永远是这样。
用最理性、最专业、最无懈可击的态度,将所有的私人情绪、过往纠葛彻底隔绝在外,仿佛她们之间除了冰冷的公务链条,再无其他任何瓜葛。
她几乎想冷笑出声。
沟通?协同?
五年前,在她还天真懵懂的时候,或许会为这样一次“单独沟通”的机会而心跳加速,胡思乱想,编织出无数不切实际的幻梦。现在,她只觉得无比的讽刺和一股难以言喻的烦躁。这感觉像一团湿冷的棉花,堵在她的胸口。
“协同流程,按演习指挥部下发的手册执行即可。”秦川的声音同样没有任何温度,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刻意为之的抗拒,“我认为没有额外沟通的必要。”
她试图做最后的挣扎,想要切断这即将发生的、令人窒息的独处。
莫清言的目光似乎在她脸上停留了半秒。那目光并不锐利,却带着一种冷静的审视,像精密仪器发出的扫描光束,让秦川感觉自己所有试图隐藏的抵触和怒意都无所遁形,被冷静地记录、分析。
“手册是通用版本。”莫清言的语气依旧平稳,但内容却像冰冷的铁壁,不容反驳,“此次演习,蓝军方面引入了新型的战场信息干扰和心理战要素。CSAR分队作为高应激响应单位,是他们的重点影响和目标测试对象。”她的指尖在平板屏幕上划过,调出另一组数据模型,“我需要根据最新的行为风险模型,调整对你们分队的特定评估节点和即时心理支持预案。这直接关系到任务效率和人员安全,秦少校。”
她顿了顿,补充道,声音里听不出任何个人情感,只有纯粹的、近乎冷酷的理性分析:“我希望你的分队能发挥最大作战效能,而不是因为前期不必要的沟通不畅或准备不足,在演习初期就被判定无效减员。那是资源的浪费。”
理由充分,逻辑严密,无懈可击。完全站在全局利益和专业角度的制高点上。
秦川所有拒绝的、反抗的话都被堵在了喉咙里,像坚硬的冰块,融化不了,也吞咽不下。她可以抗拒莫清言这个人,但她无法抗拒这个理由,无法用个人的情绪去挑战显而易见的专业判断。她是CSAR分队的指挥官,她必须对队员的安全和任务负责,这是刻在她骨子里的信条。
她下颌线绷紧了一瞬。终于,她几乎是强迫自己抬起眼,迎上莫清言的视线。她告诉自己,这只是必要的、专业的对视。
四目相对。
空气凝滞了。
秦川看到那双琥珀色的眼睛里,清晰地映出自己冰冷而带着几乎无法掩饰的敌意的脸孔。她也看到了那双眼底深处,一如既往的、亘古不变的平静,以及……在那片平静之下,某种她无法解读、也不愿去花费心力解读的复杂东西。像冰封千里的湖面之下急速掠过的巨大暗影,太快了,快得像仅仅是光线玩弄的错觉,或者是她自己混乱心绪的投射。
或许,那只是她平板电脑屏幕反射的、不断流动的数据光点而已。
“地点。”秦川猛地移开目光,生硬地吐出两个字。多一秒的对视都让她感到呼吸困难,仿佛氧气都被那片冰冷的琥珀色吸走了。
莫清言报了一个房间号,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仿佛刚才那短暂的对视从未发生:“十分钟后见。”
她说完,微一颔首,幅度小得几乎难以察觉,便转身离开。步伐从容稳定,节奏没有丝毫紊乱,那缕极淡的冷香随着她的离开而渐渐消散在混合着汗味和电子设备气味的空气中。
秦川站在原地,像一尊被钉在地上的雕像,看着那个清冷挺拔的背影没有丝毫迟疑地消失在走廊转角处,才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松开了不知何时已紧紧握住的拳头。掌心留下了四个深深的、月牙形的指甲印,隐隐作痛。
十分钟。
她需要这十分钟来重新构筑加固自己摇摇欲坠的心理防线。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