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过多久，春节过完了，09年正式滑入正轨。
与此同时，章柔高中的最后一个寒假，也在掐头去尾的记忆中，伤痕累累地走向了结束。
刚开学那几天其实还好，高考倒计时被写上了黑板，心里便像是上了发条，每天油尽灯枯才回家，昏天黑地，倒头就睡，已没有胡思乱想的空间。
问题就出在她适应了这种节奏之后。有天中午，她在教室午睡，竟梦见何迎春来学校大骂。虽然没有对着话筒，但声音却依然响彻校园。还是之前骂过的脏话，翻来覆去地嚷。等她惊醒过来，那种清晰的恐惧与焦虑，仿佛失去了边界一般，从噩梦一径蔓延至现实。
一个春寒料峭的傍晚，章柔终于不堪其扰，和王亚文一起回教室的途中，突感昏软无力，哪怕穿了厚厚的棉服，也总觉有冷风往皮肤上扎。
王亚文是王叔王志国的女儿，和章柔同岁，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念书后又一路同校同班。王亚文把章柔带到医务室，待校医测完体温，才知她原来正发着低烧。校医给开了一些退烧药，让她吃完后回家休息。
王亚文拿上校医的证明，对章柔说：“你等我去跟老班请假，然后送你回家。”
章柔缓缓站起身说道：“不用了，亚文，吃了药感觉舒服多了，我可以自己回去。”
“你跟我客气个什么劲儿啊！”王亚文走来扶起她的手。
“我真没事儿。”章柔强打精神笑道，“今晚有数学易错题讲解，我是听不上了，还等着借你的笔记来抄呢，你走了我怎么办？”
王亚文见她态度坚决，自知争不过她，只得听她安排，先拿了假条送她出校门，然后乖乖回教室上课。
从学校慢慢步行回老街，也不过二十分钟左右。入春后白天越抻越长。章柔在街上见晚霞还红，便干脆走过公交站，想着不如散步回家，把病假也当作春假来消遣。边走还不忘在心中感叹，开学到现在不过几周，却竟比过去十几年还难熬。此刻她除了情绪低落，还有药性发作后的困倦。多亏有微凉的清风拂面，才扫去了浮尘般的疲惫。
快要走到老街街口时，天边的夕阳已经燃尽，夜幕降临，沿途街灯都亮了起来。章柔一路因发烧而气喘，此刻正觉口干，心里只念着要喝冰可乐。看见街口小超市的招牌，就像在沙漠中看见了绿洲。
好容易跑到了超市门口，她一只手伸进裤兜里掏钱，一只手抬起来扶着额头，刚上一步台阶，一口气都还没有喘匀，就隔着那扇贴着“欢迎光临”的玻璃门，瞥见了武红霞的身影。虽然只是一晃而过，但章柔却看得十分真切。特别她身上的红毛呢外套，原是她看得最紧的衣服，若非过年或是吃席，她是绝不会拿出来穿的。可是现在，不过来一趟街口的超市，怎么竟把它翻出来了？
章柔躲到门边去以后，还没理出头绪，就看见一个瘦高的男人，从货架的夹道里穿了出来，几步走到武红霞身边，伸手熟练地揽上她的腰。武红霞凑近说了句什么，两人都笑起来，随后便走入了货架之间。
等了好久也没再出来。
直到有客人上前推门，“咔嚓”一声，她吓了一跳，这才回过神来，紧接着转身仓皇而逃。
“现在究竟是什么情况？那男人不是超市老板吗？他不是有老婆和女儿吗？他的手为什么要碰她的腰？她为什么要穿那件红衣服？他们为什么笑？为什么会消失在货架尽头？为什么……”章柔的一颗心都快要炸了。在熟悉的老街上发足狂奔，眼泪迷蒙了双眼，远近街景一片模糊，有些竟像已融化掉一般。
压实在心底的流言蜚语，随风飞到耳边，她不想听，但每个字却都钻了进去。“是了，没错了。”何迎春说的都是真的。他们之所以在这时幽会，是因为大家都比较清闲，面馆的重活儿都忙完了，超市客人也少。选在看似最危险的地方，反倒最是安全。就算时不时有客人来，也安排了老员工在柜台后面，既是收银员，也是最称职的眼线……当然还有最重要一点，那就是章柔还没有放学。
一口气跑回“红霞面馆”，她没掀门帘，而是直接冲撞了进去。门帘在身后躁动了一下，又迅速归于平静。
这时的章柔已魂飞魄散，仿佛行尸走肉，完全没注意到张老太的存在。
张老太放下捣蒜的石锤，盯着章柔，等待她开口说第一句话。
然而章柔却目不斜视，径直走向楼梯。
张老太突然阴阳怪气道：“今天怎么回来这么早？”
章柔没有反应，一只脚已经踩在了木梯上。
“我跟你说话你听到没有？问你为什么回来这么早！是不是在学校惹什么事了？”
章柔听完愣了一下，但也只是一下。她很快便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转身走回张老太身边，说：“我不能回来这么早吗？有什么秘密怕被我撞见吗？”
“你……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您还不清楚？您不是常说您耳聪目明吗？发生在这个家里的一切，有什么是您不知道的？要问也该是我问您才对啊。”
张老太狠狠瞪了她一眼，随即低下头继续捣蒜。过了一会儿见她还不走，才又面无表情地说道：“我老了，凡事已无需想得太清楚，只要你心里清楚就行了。”
“是吗？”章柔捡起一头蒜来剥，“那么我妈到哪里去了，您能告诉我吗？”
张老太嘴角轻微抽搐。
章柔继续说道：“现在明明是咱家的饭点，她为什么留您一个人在店里？为什么厨房里黑灯瞎火，没有任何饭菜的气味？”
“行了。”张老太猛地在桌沿上一拍。
章柔虽然中断了说话，但目光却始终冰冷锐利。
张老太没有看她，而是眯着眼虚看门外，叹了一口气，说道：“章柔啊章柔，自从你爸在三年前去世，我就一直想不明白，你为什么一定要跟着你妈？你也不是小孩子了，难道不知道中年丧夫，对一个家庭主妇来说，是多么残酷又致命的打击。你为什么不肯放过她呢？为什么不给她新生活的自由？你姓章啊，又不姓武，理应跟着章家过才对，何必要苦苦拖累她呢？”
章柔吞吐着滚烫的呼吸，过了好久，才用被灼伤的嗓音问道：“这些话都是我妈说的？”
张老太皱着眉摇了摇头，说：“她要是肯说那就好了……你妈为了要养你和我，每天围着一口锅操劳，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她不欠你的，更不欠我的，她有权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难道和谁过都没有关系？”
“当然。”张老太也拿出了一股蛮劲儿，“这里是她家不是监狱。既然大门都关不住她，你我也没有资格阻拦。”
“那好。我知道了。”章柔说完就往外走。
“这么晚了，要去哪里？”张老太拿石锤敲打桌面。
章柔听到了却故意不回头。只在心里凄凉地说道：“去哪里都比在这里好。”
说完她转身冲破了门帘，又回到凌乱的夜风之中。
也不知是因为动了场大气，还是跟张老太斗了一番，全身猛暴一袭汗后，闷闷的不适感竟全然消失，抬手摸额头也不烫了。整个人顿觉神清气爽，倒有种因祸得福的畅快。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心中其实已消解不少。但是为了和外婆斗气，她却是不甘心就这么回去。
还好今晚夜空晴朗，月亮像浸泡在清澈的湖底，随涟漪泛起银光，银光又笼罩着老街，为行人披上了梦的衣裳。
回想起外婆刚刚那些话，虽然现在也不能接受，但她心里却很明白，她根本一点也不恨她。她理解外婆作为母亲，对自己唯一的女儿，是再怎么疼爱都不为过的。每天在“红霞面馆”里干活儿，就算老了身体不好，也从未吃过一口闲饭。葱总是摘得干干净净，大蒜总捣得细腻油润。再小的活计给到她手里，她都能做得无可挑剔。她在用行动爱着红霞。
和外婆比起来，她好像一直都是个旁观者，永远只待在自己的舒适区，老老实实上学，准时准点回家。以为只要做一个好学生，就等同于一个贴心的好女儿。但是现在想来，她却从未在妈妈的角度，去想想对于妈妈来说，到底什么才是幸福。
不知不觉间，章柔已绕了一段远路，走到了老街最冷清的一段。这里她不常来，低头看眼腕表，时候已不早了，想着也该要往回走才是。一个转身，目光一扫，竟无意间扫见了马路对面，那一爿逼仄寒酸的小店。成摞的布匹随意堆放，布的碎片铺洒了一地。一台年代感十足的缝纫机，被收在不起眼的角落。
只见昏暗的灯光下面，是一张又小又矮的餐桌，何迎春和陈彪相对而坐，有说有笑，大快朵颐，却不见小何未的身影。
“何未呢？”章柔的心脏一紧再紧，“他怎么没有一起吃饭？”
她心里有很多不好的联想。
直到一辆车呼啸而过，才将她思绪拉了回来。
她决定要过去一问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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