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等会儿冲进店里以后，他们若不说出何未的下落，她就干脆去跟他们吵，跟他们闹，或者直接把饭桌掀了。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反正梁子是已经结下了，再结也不过是轻车熟路。她的脸因为激动而发烫。
然而等到过了马路，眼看离店门越来越近，章柔的一颗心却砰砰直跳，竟有种说不出来的害怕。“不行，绝对不行，我不能再像以前那样，不管不顾，不计后果。”经过了傍晚超市的“偶遇”，她心里已经清楚，有些话听着虽刺耳扎心，但毕竟不是假的。既然不是假的，如若再被人当做子弹，攻击她最后一道防线，她又该如何去抵挡呢？
说到底，她已经失去了干架的底气。她恐怕再也不能承受，何迎春指名道姓的辱骂。
所以，她却步了，她只得转身往反方向飞奔。心里还不忘给自己找补，既然何未不在店里，那么很可能是出门去了。与其吵架浪费时间，还不如多花时间去找。
抱着这简单直接的想法，章柔放慢了脚步，开始留心起周围的一切。无论是热闹的兴旺场所，还是冷清的犄角旮旯，她都同等对待，凡经过都要检查一番。
终于，远远地借着一盏路灯，她看见一个小小的人影，正佝偻着身体，扒在路边的垃圾桶上，像是在费劲地翻找什么。
确定那就是小何未后，她虽心情复杂，却还是坚定地向他走去。
而此刻在他的另外一侧，也有个黑瘦的中年男人，正在鬼祟地向他靠近。
结果是章柔慢了一步。
只见那人刚一上前，就一把抓住了何未的衣领，将他猛地向后一拉。害他在向后仰倒的同时，手里的塑料袋也没拿稳，人一摔，手一松，空瓶子瞬间散落一地。
那男人指着何未的头骂道：“你小子要钱不要命啊！居然敢来捡我的瓶子！不知道这里是我的地盘？”
“你说是你的就是你的？”何未随手抓起一个瓶子，“这上面又没写你的名字，你叫它它也不会答应，谁先捡到就是谁的。”
说完他立马把头抱紧。男人随即抬脚。
“你干什么！”章柔大吼一声。
这时她已经认出那男人，知他姓张名勇，人送外号“蟑螂勇”，是老街上出名的泼皮无赖。他家人因他的“吃喝嫖赌”，不是被他气死，就是被逼得远走高飞，现在就剩他孤身一人，每天在街上东游西荡，和那讨口的乞丐无异。看到有钱的就舔着脸上去，看到穷的还踩上两脚。要说这街上有谁能治他，大概就只有王志国了。
据说王叔在年轻的时候，是渝城响当当的混混，手下弟兄加减十几个，全都靠“不义之财”过活。后来他厌烦了打打杀杀，回老街另起炉灶，开了间小店当起小老板，颇有隐退江湖的意味。
每次见“蟑螂勇”在街上搞鬼，他根本想都不想，手边有什么就拿什么，抡起来就向那害虫砸去。
砸多了，砸怕了，“蟑螂勇”连街那头都不敢再去。
章柔知道他的死穴，于是不慌不忙地说道：“你信不信我现在就去叫王叔。”
“别——别别别！”“蟑螂勇”冲她忙不迭地摆手，“我错了我错了，小弟弟，你慢慢捡，老街的瓶子都是你的……都是你的啊！”说完便屁滚尿流地跑了。
章柔见他跑远以后，低头看着地上的何未。何未也仰着头看她，表情像极了受惊的小猫。
她说：“你是怎么回事？”
虽然这一句问得简短，但何未却听出了留白里的复杂。“为什么这么晚还要出来？为什么要干这种脏活儿？为什么跟‘蟑螂勇’有了交集？为什么没半点学生的样子？”自行补充一连串问话后，他的脸已经红得发烫，恨不能就地挖个洞逃走。章柔的眼神没放过他，他便低下头捡起了瓶子，想装作什么都没发生过。
“我问你话呢！”章柔气冲冲地嚷道，“你耳朵聋啦？”
“没有。”他翻身从地上坐了起来。
章柔走去他面前蹲下，见他眼神闪躲，便拿走他手里的瓶子和袋子，向他追问道：“是你姑逼你来做这个的？”
何未摇了摇头，说：“是我自己要做的。”
章柔没有继续问“为什么”，因为她知道是为什么，她不是蜜罐里泡大的小孩，她经历过捉襟见肘的生活，如果有钱，谁愿意去翻垃圾桶呢？如果有一个温暖的家，谁愿意在寒冷的夜里流浪。
她看着他被冻得通红的鼻子，眼眶一热，伸手抓住他脏脏的小手，说：“回去吧，回去好好休息，明天还要早起上学呢。”
“可是……”何未用力地吸了吸鼻子，“可是我一点也不喜欢上学。”
章柔笑着叹了一口气，说：“这不是喜不喜欢的问题，有些事不喜欢也必须要做。”
“可是……可是我晚上总是睡不着，白天去学校只会打瞌睡，老师嫌弃我，同学笑话我，好像我做什么都是错的。”
她听完皱着眉想了一下，接着又说：“你是转学过来的吗？”
“嗯。”
“来多久了？”
“不到半年。”
“那你是根本还没适应。”她捡起个瓶子扔进袋子里，“既然已经找到了原因，接下来就好对症下药了。先想办法早点入睡，慢慢把作息调整过来。”
“可是……”
章柔弹了他一个脑瓜崩儿，轻轻地，然后假装生气地说道：“不要再可是了！”
何未用力地咬住嘴唇，深深吸气，生怕自己一个不注意，眼泪就会从眼眶往下掉。
“你这个小鬼头。”说着她便从外套口袋里，摸出来一把皱巴巴的钞票。没有大张，都是零钱。她把它塞到何未的手里。何未不收，僵着手指，但他毕竟没什么力气，被她一握就合拢起来。她说：“拿着。是姐姐给弟弟的，不要觉得不好意思。”
“可……”他立马咽下后面的“是”字，转而说道，“钱都给我了姐姐用什么？”
章柔笑道：“放心吧，没钱了还能问我妈要啊。她难道还会见死不救吗？”
何未一声不吭，抱着个瓶子，用力拧开瓶盖，再把瓶里剩的水倒路边。
章柔见他脸色不好，心知是自己提到“妈妈”，让他不好受了。但若就这么避而不谈，那么再有下次，他又会在沉默中被敲碎一次。犹豫片刻，她还是用平淡的语气说道：“想妈妈了？”
“没有。”他瘪了瘪嘴，“已经很久没想过了。”
章柔看出他忍得很辛苦，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说：“想也没有什么，如果心里觉得难受，哭出来那也没有什么，都是正常的生理反应。”
话音刚落，两滴豆大的晶莹的泪珠，“噗噗”砸上了她的手背。章柔一惊，抬眼一看，只见何未已紧闭双眼。眼皮下好似有座冰山，正在以飞快的速度融化。
“我不能想……”他咬紧牙关挤出这一句。
“为什么不能？”
“因为……妈妈留下的最后一句话，就是让我不要想她。”
“傻孩子啊……”章柔的心都快要碎了。伸手摩挲他细软的头发，想着他但凡能顽皮一点，或是没心没肺一些，她都不至于这么难受。可偏偏他听话得让人心疼。不给他钱用他就捡垃圾，想要玩电脑就跑去当网管……
章柔盯着那一双小手，眼含泪光，却不是难过而是感动。是他的行为让她相信，一双手虽小但也是自己的，只要动起来就不会有绝境。
“姐姐……”何未轻轻叫了她一声。
“嗯？”
他说：“等我长大了换我保护你。”
章柔胡乱摸了把眼泪，说道：“好啊！那从现在开始，你就好好吃饭，好好睡觉，等你从小树长成了大树，我就可以去树荫下乘凉啦！”
“哦。”小何未似懂非懂地点头。
“笨蛋。”她笑着捡起最后一个空瓶，“在你长成大树之前，答应我，一定要好好保护自己，好吗？”
“嗯。”
“一定！”
“一定。”
他们在月光下打了钩钩。
后来他提着他捡来的空瓶，带着章柔，去了他自称的“秘密基地”。不远，在一个还没有动工的工地上。其实就是一片废墟。他把她带到一个墙角，指着地上破烂的雨棚布，开心地说道：“这里面都是我的宝贝！”
揭开一看，东一堆，西一坨，有的套在塑料袋里，有的则是用纸盒子装着，并用黑胶带打好封条。全是他夜里从街上拾来的。他说都可以用来换钱。
等他把瓶子归置好以后，她帮他牵着雨棚布一边，一起用力往上一甩，雨棚布瞬间膨胀了起来，掉下去时，像一只从夜空中飘来的降落伞。
他在回去的路上问她：“姐姐在哪个学校念书？”
她说：“渝城二中。离咱们老街也不算远。”
何未听完点了点头。
她抬起胳膊肘碰了他一下，说：“问这个干什么？”
他却不再言语。
章柔转过头去看他，竟发现他在笑，微扬的眼角亮闪闪的，像含着粒绿豆大小的钻石。
这小孩儿脑子里在想什么，大概只有他自己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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