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瞳孔骤缩。
她记得这个项目。那是她24岁那年,刚升项目经理的第一个大案。她熬了整整一个月,改了十七版PPT,结果在汇报当天,被何炜当众羞辱得体无完肤。她躲在厕所隔间里,蹲在地上,眼泪止不住地流,觉得自己像一滩被踩烂的泥。
她脑子乱成一团,冷汗从后背渗出。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再次被推开。
所有人瞬间噤声。
是何炜。
油腻的头发贴在额前,满脸痘坑,嘴角习惯性地向下耷拉,眼神阴鸷,像一条盘踞在洞口的毒蛇。他穿着那件皱巴巴的灰西装,手里夹着一支没点燃的烟,慢悠悠地走到主位坐下。
他环视一圈,眼神像刀子一样刮过每个人的脸,最后落在姜朵玥身上。
“开始吧。”他声音低沉,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淡漠。
姜朵玥的心跳如鼓。
她记得这一幕。
她会结巴,会忘词,会手抖,会语无伦次。然后何炜会突然暴起,拍桌怒吼,骂她“废物”、“饭桶”、“公司养你不如养条狗”。
她慌乱地翻开方案,试图找回记忆。可那些数据、图表、逻辑链,早已被两年的酒精和绝望冲刷得一干二净。
“姜朵玥!”筱筱在旁急得直掐她手臂,“你干嘛呢!快看啊!”
她张了张嘴,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发不出声音。
筱筱咬了咬唇,终于下定决心:“我来汇报吧。”
噩梦,开始了。
筱筱的声音起初还算平稳,可每讲一个点,何炜就会突然打断,提出一个极其刁钻的问题。等她结结巴巴回答完,他又会冷笑:“这就是你的理解?你脑子是摆设吗?”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语气越来越毒。
“这就是你们做的方案?!”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水杯跳起,“做的什么东西!拿来敷衍我!你们动脑子了吗?如果笨,就去查资料,就去抄别人的,可你们连抄都抄不来!”
他站起身,像一头暴怒的野兽,在会议室里来回踱步。
“公司要你们来干什么的!混吃等死吗!我告诉你们,只要我在的一天,就不允许,也绝不可能,让你们这些人把公司当慈善机构!这么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工资白拿的吗!把你们工资给我,我替你们做!做的什么垃圾!”
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下,精准地刺入她们的尊严。
她记得当年,她低着头,眼泪刷刷地流,抽泣得无法说话。而何炜还在咆哮:“你哭什么哭!你有什么委屈?!在这哭给谁看呢?我骂你们骂错了吗?骂错了吗?回答我!”
可现在……
她不是24岁那个怯懦的姜朵玥了。
两年的苟延残喘已让她心如磐石。
她见过真正的死亡,尝过极致的痛。
她还有什么好怕的?
忽然,她笑了。
嘴角缓缓上扬,眼神却冷得像冰。
她稳稳地站起身,椅子在地面划出刺耳的声响。
她直视何炜,声音清晰、冰冷,一字一句,如刀锋割过空气:
“何炜。”
她叫他的名字,像在宣读判决。
“你就是个靠打压下属找存在感的心理残废。”
全场死寂。
何炜脸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眼神里闪过一丝错愕。
“上班看短剧,无聊了就开会骂人,下班布置工作,交给你的东西临到头了千求万求才看。”她声音平稳,却字字诛心,“只要你处理的工作,第一件事情就是骂人。你是不是在家被老婆嫌弃,在外被上司无视,儿子也懒得听你长篇大论,所以唯一能让你觉得自己重要的方式,就是通过咆哮掌控下属?”
她的声音拔高,像一把利刃刺破会议室的压抑:
“你真可笑。年轻的时候肯定是个窝囊废,所以上位后就开始踩踏别人的尊严找自信。你的生命到底有多黑暗多糟糕,你唯一的快乐都只能通过毁坏别人的心情来获得。你就是个心理扭曲的傻逼!”
“你——”何炜脸色铁青,手指颤抖地指着她,“你给我滚出去!”
“好啊。”姜朵玥抓起桌上的文件夹,狠狠摔在地上,纸张如雪片般四散飞舞,“多看你一眼都恶心。”
她转身,大步走向门口。
身后传来何炜暴跳如雷的怒吼,可她已不再回头。
走廊空无一人,寂静得诡异。她走到落地窗前,厚重的阴云偶然裂开一道缝隙,一束阳光斜斜地洒在她脸上。
那光,竟有些暖。
她眨了眨眼,意识微微抽离。
眼前浮现出半透明的隐藏菜单,蓝色的光块缓缓亮起,跳出一个对话框:
【系统提示】
退出游戏将自动保存当前进度
是否退出?
是 / 否
她凝视着那个“是”字。
两秒后,她再次眨眼。
选择“是”。
画面渐暗,光与影交织,意识如潮水般退去,现实世界的天花板映入眼帘,她坐在那张熟悉的电竞椅上,VR头盔还戴在头上。
窗外,依旧是灰蒙蒙的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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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朵玥猛地一把扯下VR头盔,像甩开某种附骨之疽。她大口喘息,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刚从深海中浮出水面,肺部贪婪地攫取着空气。冷汗顺着她的额角滑落,一滴,两滴,沿着太阳穴蜿蜒而下,渗进发丝,留下冰凉的触感。
她伸手抓过一瓶矿泉水,拧开瓶盖,仰头狠狠灌下一大口。冰凉的液体如一道激流,冲刷过她干涩灼痛的喉咙,一路向下,带来短暂的清醒与刺痛。她闭上眼,指尖无意识地按压着太阳穴,试图驱散那残留的、来自“镜界”世界的强烈真实感。
屏幕依旧幽幽地亮着,映在她失焦的瞳孔里,光影如鬼火般跳动。那两个血色的古字——“镜界”,仿佛还悬浮在她眼前,带着某种不详的回响。
这游戏……做得太逼真了。
不是“沉浸感强”这种轻描淡写的形容词可以概括的。它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剖开了她记忆最深处的皮囊,将那些早已结痂的细节,血淋淋地、纤毫毕现地重新摆在她面前。
那排没有窗帘的落地窗,她甚至能“感觉”到午后三点的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晒得她头顶发烫,头皮微微发麻。桌面上那道顽固的污渍,是她刚入职时,不小心用马克笔画上去的,后来用酒精怎么也擦不掉,成了她工位上一个小小的耻辱印记。水杯旁那张白色的便利贴,边缘被溅上的水渍晕开了墨色,字迹模糊成一片灰蓝。
这些细节,连她自己都以为早已遗忘。
更可怕的是气味。
在游戏里,她“闻”到了。那混合着隔夜咖啡的焦苦、新打印文件散发的碳粉微腥、还有中央空调常年积攒的、若有若无的霉味。
这些气味本该是记忆的附属品,是大脑根据视觉信息自动补全的联想。可“镜界”却将它们直接灌注进她的感官,清晰得如同此刻正坐在那间令人窒息的办公室里。
她指尖微颤,残留在皮肤上的触感挥之不去。筱筱拉她起身时,那只手的温度;摔下文件夹时,纸张边缘划过掌心的微痛;还有阳光落在脸上的那丝暖意。这一切,都超出了普通VR的生理反馈范畴。
她的心跳,终于从怒斥何炜时的狂怒与畅快中平复下来,但胸腔里依旧残留着一种奇异的震颤。
到底是哪一家开发商?竟能将用户数据窃取到如此离谱的地步?精准到这种程度,简直像是直接读取了她的大脑?
她靠在冰冷的椅背上,思绪翻涌。可转念一想,又觉得这“离谱”似乎也合理得令人心寒。这社会,哪一台电脑没有摄像头在暗处窥视?哪一部手机没有麦克风在静默聆听?连她只是和朋友随口提了一句“想吃火锅”,下一秒推送的广告就是“XX火锅店五折优惠”
人们的生活,早已被无数双无形的眼睛和耳朵,一丝不苟地记录、分析、编织成一张庞大而透明的数据之网。每个人,都是网中一条被标注了所有行为轨迹的鱼。
关于游戏的惊骇如潮水般退去,却在心底留下了一个名字,像一颗沉入深海的石子,激起无声的涟漪。
筱筱。那个圆脸、爱笑、戴着小小银色星星耳钉的女孩。
筱筱比她早一年进公司,从她第一天穿着不合身的职业装、手足无措地站在工位前开始,就是筱筱主动走过来,笑着自我介绍,带着她熟悉环境,教她用复杂的内部系统。她是姜朵玥在那个冰冷职场里,唯一的暖意。
她记得太多细节了。被何炜当众羞辱得体无完肤,躲在厕所隔间里无声抽泣时,是筱筱轻轻敲门,塞进来一杯温热的珍珠奶茶。方案被一次次打回,熬到凌晨两点,饿得胃痛时,是筱筱默默把最后一块提拉米苏蛋糕推到她面前,自己只啃着干面包。在那些被KPI和上司咆哮压得喘不过气的日子里,是筱筱的陪伴,让她觉得自己还没完全被碾碎。
她们像两株在水泥缝里挣扎求生的野草,在那昏暗高压的办公室里,彼此依偎,勉强生长。
父母车祸去世后的那一年年底,她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世界崩塌。她决绝地辞了职,拖着行李箱回到老家荔市。那时的她,沉浸在自己的悲伤里,走得决绝干净,甚至没想过回头看看,筱筱一个人,在那个破公司、烂人何炜的手下,过得怎么样?
她突然想起,就在同一年,筱筱还因为长期高压工作、情绪崩溃,意外流产了。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她只记得筱筱在电话里哭得撕心裂肺。她当时心乱如麻,只说了几句苍白的安慰,便匆匆挂断。后来,她们的联系就渐渐淡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筱筱还好吗?
这个念头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带着迟来的愧疚和无法抑制的担忧。她点开手机里那个尘封已久的好友列表,手指在冰冷的屏幕上滑动,掠过一个个陌生的名字,最终停在那个熟悉的头像上,一个卡通小熊,戴着和她耳钉同款的星星发卡。
她的指尖悬在头像上方,微微颤抖,迟疑了足足有十几秒。
最终,那迟来的、微弱的关心,还是战胜了犹豫。她深吸一口气,指尖落下:“筱筱,好久没联系了,你现在过得怎么样?”
消息发出。
时间仿佛被拉长的胶片,每一秒都带着黏稠的、令人窒息的重量。窗外,天色不知何时已彻底暗沉,浓墨般的夜色吞噬了最后一点余晖。房间里只剩下电脑屏幕和手机的幽光,映在她苍白的脸上,勾勒出孤寂的轮廓。
终于,清脆的提示音响起。
“挺好的,你呢?”
她紧绷的肩膀瞬间松懈,长长地、无声地吐出一口气,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可这口气还没完全呼出,心脏却又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
我呢,过得怎么样?
她眼前闪过父母在暴雨夜中扭曲的车身,闪过男友站在楼顶时风声骤停的死寂,闪过自己两年来在酒精和黑暗中麻木的躯壳。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手机屏幕都快要自动熄灭。最终,她还是敲下:
“我也很好。你工作怎么样?”
回复来得很快:“我现在的工作挺开心的,领导会讲道理,心肠也不坏。”
她心中疑惑,立刻追问:“领导?何炜?他走了?”
“他走什么走,不是我们一起被开除了吗?”
姜朵玥猛地一僵,手指悬在半空,几乎要捏碎手机。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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