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一早,云澜想找昨日讲“夺舍术”的李姓诛邪使打听一二,却听说他一早就告了假因事离京了。
她照常去执事堂处理事务,远远看见对面有一队人正跨出遴选堂,众星捧月般簇拥着一个十五六岁的红衣少女,头梳双环髻,容貌俏丽,腰间缠了一条黑蟒皮的鞭子,正一手叉腰大声数落着身边簇拥着的几个汉子。
“师兄们,你们对吗?飞舟走到半路才告诉我,灵珠不够了!害我报名晚到了整整三天!怎么办?我真的要气疯了!”
边上众人唯唯诺诺,殿外不远处树上斜倚着一个长身玉立的黑衣青年,他懒洋洋地迎上去轻轻一摸少女的头,少女看到他立即声音低了八度,摇晃他袖子,委屈诉苦,“以青,跑了三天了!他们就是不让我报名!”
看样子是御兽门掌门的掌上明珠韩宝玥,该是过来参加今年镇邪司遴选考试。
两边正好迎面撞上,韩宝玥一见云澜,眼睛一亮,羡慕不已:“师姐好,您是诛邪使?您这一身司服真好看真威风!真让人羡慕!”
云澜忙表达了谦虚,边上青年近看更是扎眼,五官秾丽,一双眼睛长得极妙,又黑又亮,一笑,左脸颊显出一点笑窝,天生一副好相貌。
见云澜打量青年,韩宝玥见状,忙胡乱寒暄了几句,一把拖住青年,快步走了。
草木扶疏处,道房花木深。
她走到近前,两扇门自动打开。爻渊君一身道家打扮在窗边静坐。
上次见到爻渊君还是个黑发挺拔的中年人,现在鬓边已夹杂丝丝白发。
云澜尊敬施礼,口称:“司主。”
爻渊君从书案边拿起一封信,道“我有封手书要你亲自回趟小孤山,交给你们掌门,此事关系重大,不便飞符传书。玄真在京弟子,想来想去,还是你最是稳妥。”
“弟子必竭尽所能,不负重托。”云澜伸手过头,接过手书,小心收起。
爻渊君点点头,又从桌上拿起一瓶丹药, “我有十年没见你师父了,很是挂念。这瓶丹药给你师父,他十年前九死一生,身上有不少暗伤,平日里别东奔西跑,身体要紧。”
云澜伸手接过药瓶“谢谢司主,您多多保重。云澜告退。”
谢含璋从另一侧进门,立在门口,静静望着云澜远去的身影。
“你如若后悔的话,还来得及。”
谢含璋微微摇头,眼神坚定:“从三岁时从冷宫里爬出来,我就知道想活下去就得步步为营,哪怕不折手段。为了这江山永固,黎民安泰,我永不会后悔……云澜,皇室的尔虞我诈不适合她,就让她在这天地间自由自在做个修士吧。”
爻渊君不置可否,阖眼问道:“嗯,那此次邪祟的事情你怎么看?”
谢含璋微微抬头看了一下爻渊君,“恕弟子直言,综合所有线索分析,已经确定星陨秘境出了纰漏,那必须立即派人进行第二次查看。”
爻渊君睁开眼睛,凝视他:“这是陛下的意思吗?不想再等了,等不及了?”
谢含璋想起这几天,皇宫内院不知从何处开始悄悄传播一种谣言,说秘境中常有宝物能延年益寿、重返青春、甚至长生不老。
眼前浮现出建平帝因酒色过度,浮肿下垂的脸,他手撑在龙椅上,端详谢含璋片刻,脸上有极力掩饰的对儿子年富力强的嫉妒表情。肥白的手指向前一指,“大雍如此处境,百姓苦难,寡人岂能坐视?国师需尽快打开星陨境,着人查探灵脉。”
天灾**、众生颠沛,这个昏聩的帝王其实并不在意。
谢含璋心里嗤笑一声,欠身行礼,“师父,陛下绝无半点私心。”
越州 青山渡
秋雨淅淅沥沥,把青山渡边上的一排黑瓦白墙的民舍晕染的像一幅水墨画。
萧以青站在窗口,沉默眺望着秋雨中暗沉沉的群山,他一低头,看到窗棂上贴着隔音符,纹路复杂纠结看的他不由皱眉。
他路遇御兽宗一行人,给他们解决了几次麻烦,得到了信任。本想借势留在镇邪司,未果。但此行也不算毫无收获,几日前他用萧家的秘术“摄魂瞳”催眠了御兽宗一行人,看到了爻渊君给御兽宗的信函。
“殿下,我已经看过爻渊君给御兽宗的信件,他们已经基本圈定星陨境,但是否打开尚在犹豫。接下来怎么处理?”
他看向正襟端坐的申屠明庭。前朝申屠氏出美人,但这两年,高贵优雅的少年脸上表情越来越阴郁暴虐,生生折损了好相貌。
“我已经派人联络在大雍宫中的暗线,音婉姐姐不日就会有消息。”
音婉是大衍的清河公主,明庭唯一幸存的堂姐。她继承了申屠氏出众的美貌,人如其名,安静温婉,极善音律。送她入宫,萧以青也曾极力反对过。
“殿下,公主殿下现如今处境如何?是否安全无恙?”
他忍不住提醒:“殿下,您想过没有?他们其实只是希望我们这些人在大雍隐姓埋名,好好活下去啊!”
申屠明庭火上心头,咬牙低声问:“那其他人呢?他们不配好好活着吗?他们只配在那个地方异化成兽,悲惨死去,化作灰烬吗?”
以青猛然转身,像困兽一般在屋内打转:“他们已经在异化了!你知道的。你知道的!极限是一百二十年,现在已经一百年了,没有办法了!所有能活着的都在这里了!殿下,你谋划来谋划去,为什么不让能活着的人好好活下去呢!”
明庭再也控制不住怒火,拂袖站了起来,冷笑叱道,“他们是异化了,可他们还有人有神智!你我今天能站在这里,我告诉你!是还有神智的三万九千九百九十九人牺牲自己燃烧灵力,把命献祭给…才硬生生打开通道裂口一瞬,现在你活了,你说放弃其他人?萧以青,你铁石做的心肝吗?你怎么能说得出口的?”
“殿下,可你有没有想过,我们破除封印,然后呢?那些已经失去为人的神智、嗜血的…怎么办?全放他们出来,这片土地上没有自保能力的平民怎么办?”
“他们是大雍的子民,不是大衍的子民。他们的生死轮不到你我去考虑!”
以青呆住了,他不可置信地看向明庭的眼睛,“殿下…您!”
明庭冷笑一声,坐了下来,淡淡问:“萧将军,还忠于大衍否?”
这一刻,两人对彼此都产生了深深的失望。
萧以青二十岁奉命值守皇城,那个时候的大衍,天灾**、群雄并起,民不聊生,八百多年的王朝终将无可奈何地唱响它的尾声。
一个王朝的兴衰,本不是某一个人的责任,但这个人如果正好被命运安排生在那个时候,坐在那个位置上。不管你多勤勉刻苦、多节俭自持、多仁善爱民,青史如刀,留在那薄薄的一页上的,永远只有四个字“亡国之君”。
手段不严酷狠厉是罪过,
酷爱书画音律是罪过,
连不广纳后宫,钟情一人都是罪过。
萧以青第一次碰到申屠明庭时,他对着御花园的池塘在哭,一旁的内侍在不断的劝慰他。
十一二岁的小少年用手不停的擦眼睛,却止不住滚滚而下的眼泪:“他们在朝上凭什么骂我母后是惑主妖姬?凭什么指责我的父皇庸碌不是个合格的帝王?我父皇明明是天底下最好的父亲,是最好的帝王!”
“他们说外面的百姓都没有饭吃,伴伴,你去收拾一下,把我所有的吃的用的东西都给他们……”
“太子殿下,这如何使得……”
“使得的,伴伴,你听我的,百姓这么可怜我们必须救救他们啊,父皇以前跟我说过‘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道理……”
萧以青默默躬身退出去。
他早就听说,帝后恩爱,又只得一子,宝爱非常,他几乎是在皇帝的膝盖上长大的。身份高贵,人又长得玉雪可爱,称得上独一无二的大衍明珠。
人人暗地里都要不知褒贬地感叹一句:太子性子温良柔善。
温良柔善,在太平岁月本该被时光沉淀为君子厚德。可是上天对他太刻薄,只能和这四个字渐行渐远,分道扬镳。
萧以青心头一软,坐到明庭对面。
“念娘死了。”明庭淡淡地说。
萧以青一颗心又被揪了起来:“什么时候?为什么?怎么死的?”
明庭眼睛垂下去,纤长的手指在桌上漫无目的地划着道道。“生产时异变,被镇邪司抓住了,死了。”
以青看到他的小动作,心中发凉,他们在越州蛰伏的这两年,第一次看到这个动作,就是派出完全异变嗜血的子民试探大雍。
“殿下,我在京城安排的妥妥当当,为何会出这样的变故?”思忖良久,冷笑从面皮下浮上来,他终于点了点头,“我明白了,我明白了,这只怕是殿下的又一次试探吧?这是殿下不想让她活!”
“太子殿下!可那是您的子民啊!他们的家族一手缔造了大衍皇宫的守护阵法,阻止了叛军三十七次进攻!您还记得她的姐姐程忆之吗?我们能在星沉大陆苟延残喘这么多年,这里面填了那个天才阵法师的性命!”
明庭回想往事,也不由喉头发紧,眼圈微红,“我也不想的,但只要能让他们打开星陨秘境,我在所不惜!一将功成万骨枯,念娘没有白死,她和她姐姐一样都是大衍的英雄。”
萧以青沉默地看着他,低声问:“您想过后果吗?这样做大雍会更加谨慎,届时会派出大量的人进行核对搜寻,这些贸贸然出现,隐匿于民众中的子民又将如何活下去?”
他慢慢抬平双臂,拱手躬身跪于地上,以头叩地,“殿下,萧家世代都忠于大衍。我今日起誓,终我一生为您所用。我只希望,那些已经隐入尘世的子民,您想想办法,让他们替我们自由地活下去吧。”
大拜稽首,这是大衍最隆重的大礼。
明庭居高临下,微红凤眼带着凌厉扫过他的头顶,投向虚空。
他很失望,他们一起经历了国破家亡、一起在幻城封印百年,同样的经历,同样的仇恨,他以为以青是最懂她的,最可以信赖托付后背,永远坚定而牢不可破的盟友。
“我答应你。越州大族申氏,百年前是皇族旁支,他们承诺会好好安排这些人的。”
“他们全族的命都握在我手里,你放心。”
他起身扶起以青,眼睛含了泪,喊起了旧称:“以青兄长,我知道你心善,有些做法你觉得太过刻薄,可我们如今的处境…我有不得不这么做的理由。那儿还有我们的父母兄弟在等着我们,他们等不了太久,哪怕死,我也想让他们叶落归根。”
“等事情有了结果,我们一起回到这里,官府不管的崇山峻岭之中,我买了成片的山脉,到时候我们把异化的子民圈禁,让他们安稳故去,我们一起打猎纵马、采菊南山、读书下棋,自由自在过完此生,可好?”
“眼下,我还有重要的事情去做,不日将离开越州,我把麒麟军托付给你,这是我们最后的底牌。”
秋雨淅沥,一灯如豆。
仆从送上的晚食从热到凉,汤渐渐凝固住了,结成表面一层肥腻的白油,让人望而生腻。
黑羽彩冠的鸟飞掠进窗,停在窗棂上,簌簌抖动着被淋湿的翅膀,大摇大摆地跳上明庭的肩膀,发现他没有像平常一样嫌弃地把它拂下去,他不由歪着头仔细打量了一下静默的人:“殿下,您伤心啦?”
“阿玄,我亦是凡夫俗子。”
黑鸟蹭蹭他白皙的脖子,“鸟也不高兴啊,不是让鸟去各门派查探嘛,玄真他们的护山大阵太厉害了,鸟根本进不去啊,就在山门外飞来飞去,结果撞上了一个很猥琐的老头,有几分真本事,一路追着鸟,这几天可吓死鸟了!”
明庭眉间一皱,“怎么这么不小心,他们发现你啦?”
鸟:“……谁会在意一只鸟啊!还一路追着,这个老头就是个大变态!”
“叩叩叩”门响了。
门被向两边轻轻推开。
“啊!就是他!”
明庭面无表情看向门外,一手安抚住了受惊扑腾的黑鸟,另一手修长的手指扣住腰带上垂挂的玉佩。
一个头戴斗笠、脚穿草鞋、背着草药篓子的老道站在门口。
看到明庭的一瞬间,他苍老平庸的脸上交错堆上了惊讶、狂喜、苍凉、怀念、无奈,最后小眼睛里两行泪水噗噗而下,扑通一声跪倒在门外。
尾生抱柱,死生无阻,故人踏雨而来。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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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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