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褚小飞醒得格外早。
窗外天色还是灰蒙蒙的，褚小飞摁了摁额头，昨天晚上睡得太晚了，起来还有点头疼。
对新工作万分期待还有点隐约的不安，褚小飞没怎么赖床。
哒哒哒，门响了三声，褚小辉开门走进来。
上下打量褚小飞，见他脸色泛青直接说，“别去了，你刚刚出院没多久，才几天就去上班，要是U国的工作吃力，就转行，不然在家也行，大哥还养得起你。”
褚小飞拧着眉头，脑袋更疼了，“大哥，我身体没什么，昨天说好的事你要出尔反尔啊。”
褚小辉错开弟弟质疑的眼神，不自然地拨弄了一下袖子，“我只是担心你的身体，不然咱们还是回U国吧，爷爷病情没什么起色，我们留在这里有什么用。”
褚小飞坐正身体，没有说话。深深看着大哥，就算他再笨也感觉到不对劲了，“大哥，你跟燕一北还是沈东升是有什么事，怎么这么讨厌我跟他们接触？”
“你在胡思乱想什么！”褚小辉眼睛一酸，他实在是不知道怎么拦住弟弟。
眼见着一切又要失控了。
褚小飞抱住他大哥的肩膀，“干什么又要哭，总之我答应你，等爷爷身体好转我们就回U国……要不，就是你有事瞒着我不想说，到底怎么回事，我是你弟弟，有什么不能说的？”开玩笑口吻说，“是不是咱兄弟俩欠他们俩钱？”
褚小辉抹了把眼睛，他也不想在弟弟面前这么没出息。劝不住弟弟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紧迫盯人，不让燕一北那个人渣有任何机会再打扰弟弟的生活。
“……行吧，你观察好身体，要是不舒服了赶紧给我打电话……”
“好啦大哥！知道了。”褚小飞摩挲着他大哥的后背，让他放宽心不要啰嗦了……第一天上班他可不想迟到。
安抚好大哥，褚小飞洗漱完毕又简单吃了口早餐，挑了件看起来挺括利落的衬衫，对着镜子整理了好一会儿，才深吸一口气出门。
B市刚刚入冬，早晨空气里还有未散尽的凉意，钻进肺里，让人精神一振。
“康衍集团”标志性的摩天大楼矗立在朝阳中，玻璃幕墙反射着金光，压迫感十足。
时间还早，零星几个员工踱着步往里走，褚小飞跟着进了大堂，站住脚环视一圈。
“康衍集团”的大堂是挑高近十米的阔气空间，地面铺着光可鉴人的浅色大理石。正对着旋转门的那面墙上，嵌着线条利落的金属企业标识，底下摆着几组深色皮质沙发，整个环境开阔又安静，透着股冷调的商务气息。
褚小飞站在前台，正犹豫着是不是先给燕一北发信息说自己到了，就听见一阵略显匆忙的脚步声由远及近。转头一看，一个穿着西装、戴着工牌的中年男人几乎是小跑着过来，脸上堆着一种过分热情、甚至有点紧张的笑容。
“褚小飞先生？欢迎欢迎！我是投资部总监，丁致。”男人伸出手，掌心有点湿乎乎的。
褚小飞跟他握了握，这“欢迎仪式”有些隆重了……“丁总监您好，叫我小飞就行。我是不是来太早了？”
“不早不早！正好，正好！”丁致连连说着，眼神不自觉地往电梯方向瞟，确认过后又说，“咱们……先上去？”
两人进了电梯，狭小的空间里只有运转的微弱嗡鸣。
丁致站在前面，背脊挺直。
褚小飞视线落在丁致后脑勺，隐隐有丝怪异感。
这种怪异感从在机场遇到沈东升开始，就海草一样缠上来。
电梯门一开，褚小飞收回视线，丁致引着他走进投资部办公区。这会儿人还不多，零星几个坐在工位上的，看见他们进来，目光都跟探照灯似的扫过来，又迅速低下，假装忙碌。
褚小飞倒是没什么不自在，别人的眼神他一向不在意。跟丁致说先去办手续，话还没落里面独立办公室的门就开了，燕一北从里面走了出来。
他今天穿了件深灰色衬衫，没系领带，领口松着，没那么正式，却多了种说不出的紧绷感。
燕一北的目光几乎是瞬间就锁定了褚小飞，脚步不快，却有那么种走得很郑重的意味。
“燕总。”丁致赶紧打招呼，声音都比平时高了半度。
褚小飞也开口：“燕总，早上好。”
燕一北走到他面前，距离近得能看清他眼底细微的血丝。他的视线在褚小飞脸上停留了两秒，喉结轻轻动了一下，才应道：“早。吃过了？”
“吃过了。”褚小飞点点头。
是他的错觉吗……燕一北看他的眼神还是那样沉甸甸的，他看不懂，而且实在是太重了……让他下意识想避开。
“嗯。”燕一北应了一声，然后转向丁致，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我带他看看公司。”
丁致像是早有预料，但还是被这决定噎了一下，连忙点头：“好的燕总。”
燕一北领着褚小飞，在丁致和几个员工无声的注目礼下，开始参观“康衍集团”。
这时候，上班的人渐渐多了。
所到之处，无异于投下了一颗无声炸弹。员工们无论男女，看到燕一北亲自陪着个年轻人在办公区穿行，无不露出惊掉下巴的表情。
不是吧……眼睛没花吧……这是燕总啊！生人勿进的燕总……除了必要的公务，几乎没人见过他这样“闲逛”，更别提是给人当向导。
粘人的目光没敢正面影响褚小飞，全都黏在了他的背上。
好奇的、惊讶的、探究的。
饶是褚小飞一向不在意的，也被这灼热的眼光弄得浑身不自在。身边的燕一北话又少得可怜，介绍起来干巴巴的，不是“这是策划部”就是“那边是数据中心”，气氛沉闷得让他脚趾抠地。
他偷偷瞄了燕一北几次，对方总是抿着唇，下颌线绷得死紧，侧脸像结了层寒霜，好像进行这项活动耗费了他极大心力。
走到一片相对空旷的休息区，看着落地窗外逐渐鲜活起来的城市，褚小飞终于忍不住停下了脚步。他转过身，面对燕一北，语气很诚恳，也带着点年轻人直来直去的劲儿：
“燕总，谢谢您亲自带我参观。不过……我觉得这样不太好。”
燕一北脚步一顿，看向他，眼神里有瞬间的茫然：“怎么了？”
“我就是个新来的，”褚小飞指了指周围，虽然这会儿附近没人，但那种被无形注视的感觉还在，“您这样……大家都看着我，我压力挺大的。以后我还怎么跟同事相处？怎么踏踏实实学东西？”
他顿了顿，想起哥哥的阻拦和沈东升过分的热情，心里的疑虑浮了上来，索性把话挑明了，“是不是我哥，或者沈总跟您打过招呼了？让您特别照顾我？要是这样……太给您添麻烦了。其实我姑姑家公司也让我过去，要是这边不方便，我……”
“没有！”燕一北脱口打断，声音比平时急促了些，带着一丝没掩饰住的慌乱。
他立刻意识到失态，深吸了口气，强行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涩意，“没有不方便。你哥……和东升，没说什么。”
他看着褚小飞清澈眼底那点坚持和疑虑，心跳加速快到有些往下坠的窒息感，一会儿……熟悉的闷痛蔓延开。
他光想着要把他放在眼皮子底下，守着，看着，却忘了褚小飞想要的是像个普通人一样工作和学习。
怪他没做好……反而给褚小飞增加了负担和烦恼……
强烈的后悔和忐忑攫住了他。他嘴唇动了动，想解释，又不知从何说起。
“是我想得不周到。”他最终只干巴巴地挤出这么一句，声音低沉，“你别多想。康衍看中的是你自己的能力。以后……不会这样了。”他像是在对褚小飞保证，又像是在告诫自己。
褚小飞看着他骤然黯淡下去的眼神和微微侧开的脸，心里那点不快倒是散了些，反而觉得是不是自己话说得太直，伤了对方面子。他点了点头：“谢谢燕总体谅。”
参观草草结束。
燕一北把褚小飞交还给一直候在不远处的丁致，沉声吩咐，语气已经恢复了平时的冷硬：“丁总监，安排工位，办入职。按正常流程走。”
丁致连忙应下。
燕一北最后看了褚小飞一眼，那眼神复杂难辨，深处像是压着千言万语，最终却只化作一句：“好好工作。”说完，便转身走了，那背影竟透出几分落荒而逃的意味。
等燕一北走远了，丁致才暗暗抹了把汗，感觉这早晨过得跟坐过山车似的。他按吩咐给褚小飞办了手续，安排了工位，分配了些基础工作，没再多说什么，只是眼神里多了几分小心翼翼的打量。
褚小飞在工位坐下，对着电脑屏幕，轻轻舒了口气。虽然开头有点戏剧化，但总算能安静下来了。他打开丁致发来的文件，开始埋头熟悉业务，将刚才那点不自在暂时抛到了脑后。
燕一北回到顶楼办公室，关上门，站在巨大的落地窗前，望着楼下如织的车流，心里却是一片空茫的涩意。他抬手，无意识地按了按左胸的位置，那里隔着衣料，似乎还能感受到旧日疤痕的存在，隐隐作痛。
他拿起内线电话，打给了致。
“丁致，”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种极力克制后的平静，“刚才说的，按正常流程。”
“明白，燕总。”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只有细微的电流声。燕一北艰难地组织语言，半晌，才补充道，声音更沉了些：“我的意思是……不必过分关注他。让他自己适应，自己学。除非他主动问，或者工作出问题，否则……不用管他。”
丁致在那头应是，心里怎么嘀咕的，燕一北懒得猜。他挂了电话，疲惫地闭上眼。他怕自己控制不住，又怕自己的靠近反而成了褚小飞的负担。这种进退失据的感觉，像钝刀子割肉，磨得他五脏六腑都难受。
一下午，褚小飞都沉浸在熟悉工作的状态里。周围的同事虽然好奇，但也没人贸然过来搭话，他乐得清静。快到下班时，他觉得口干，起身去茶水间。
就在他接水的时候，门口传来一声轻呼，一个穿着浅蓝色连衣裙、扎着马尾的姑娘差点滑倒，怀里的文件夹散落一地。
“没事吧？”褚小飞放下杯子，走过去帮忙捡。
“没事没事，谢谢！”姑娘赶紧蹲下一起捡，脸有点红，“地上刚好像洒了水，没留神……”
文件捡完，姑娘站起来，拍拍胸口，对着褚小飞露出个爽朗的笑容：“谢谢你啊！我叫萧米菲，规划部的。”
褚小飞一愣，萧米菲长得……和燕一北竟然有点像，一种不知从哪来的熟悉感袭来，褚小飞笑得真诚：“不客气。”
顿了顿，又在萧米菲脸庞不着痕迹扫了一圈，“褚小飞，投资部今天刚来。”
“啊，你就是……”萧米菲话说一半，像是想到什么，眨了眨眼，转了话题，“……刚刚多谢啦！”
两人一起走出茶水间。萧米菲性格活泼，知道他是新人，便热络地给他介绍起公司的一些琐事，哪里微波炉热饭快，哪个牌子的咖啡豆不错。褚小飞觉得这姑娘挺有意思，不像其他人那么拘谨，便也跟她聊了几句。
傍晚下班，同事们都走了。褚小飞收到丁致发来的一个新项目资料，是关于一家科技公司的业务尽调初步清单。他想着回去也没事，干脆留在公司加班熟悉。
他正对着资料里的一些术语皱眉，就听见旁边有人问：“咦，你还没走啊？”
抬头一看，是萧米菲。
“嗯，看看新项目。”褚小飞扬了扬手里的纸。
萧米菲凑过来看了眼：“‘迅科科技’啊？我们规划部之前参与过一个类似业务的并购项目，做过市场分析。”
褚小飞来了兴趣：“是嘛？那太好了，我正愁有些地方不太明白。你们当时主要看哪些点？”
萧米菲也是个热心肠，见他感兴趣，便拉过椅子坐下，拿出自己的平板：“我找找看……当时写了个报告，有些通用的关注点可以整理给你参考，不过具体项目不一样，你得自己判断。”
“太感谢了！”褚小飞正需要入门指引。
萧米菲一边整理一边解释，她虽然不在投资部，但对业务有自己的见解，说起关键点来清晰明了。褚小飞听得认真，不时发问，两人讨论得挺投入。
窗外的天彻底黑透了，办公区只剩他们这一角亮着灯。白色的灯光流淌下来，照在两人专注而年轻的脸上。
萧米菲把整理好的要点发给他，松了口气：“差不多就这些了，希望能帮到你。”
“帮大忙了！”褚小飞由衷地说，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像是解决了心头大患，那笑容干净明亮，带着点不设防的朝气，“真是太谢谢了，改天一定请你吃饭！”
萧米菲看着他亮晶晶的眼睛和好看的笑容，脸上微微发热，心里有点小开心，眼神里不自觉地带上了点佩服：“不用客气！能帮上忙就好。你理解得真快。”
“我这是笨鸟先飞，得多学才行。”褚小飞不好意思地笑笑，看了眼时间，“这么晚了，你饿不饿？要不……就现在？我请你吃宵夜？附近有家店还行。”
“好啊！”萧米菲爽快地答应。
两人收拾好东西，关了灯，并肩往外走。褚小飞还在跟萧米菲讨论着项目里的一个细节，语气轻快，侧脸上带着浅淡的笑意。
快到电梯口时，投资部的玻璃门被人从外面推开。
燕一北站在门口。
他像是刚从外面进来，身上裹挟着夜晚的凉气，头发被风吹得有些乱。他的目光先是急急地落在褚小飞身上，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一遍，确认他心情状态，然后，才缓缓地、极沉地，移到他身边那个笑靥如花的女孩脸上。
果然像丁致说的那样，是个面容姣好的女孩子。
沈东升那句“和你长得还真是有点儿像，是褚小飞喜欢的那一挂”还绕在耳边。
他知道晚上这个客户很重要，是“康衍集团”能否成功打入南方市场的重要一环，但他一分钟也待不下去了……
急匆匆地赶回来，站在通道拐角的磨砂玻璃边，就一步也迈不动了。
他看到褚小飞脸上那放松的、带着鲜活气息的笑容，看到那女孩望着他时毫不掩饰的、带着崇拜和好感的亮晶晶的眼神，看到他们之间那种自然而亲近的氛围。
那一瞬间，燕一北感觉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尖锐的酸涩混合着钝痛，凶猛地冲上喉头，堵得他几乎喘不过气。那股熟悉的、几乎要将他吞噬的暴戾和恐慌，再次在血管里蠢蠢欲动。
更大的是灭顶的恐惧……
曾经，在他故意任由赵旋挑拨时……褚小飞也是这样的心情吗？
原来……真的会有种感觉叫生不如死。
他僵在原地，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走廊顶灯的光线在他身后拉扯出一道长长的影子，往日挺括的肩背有了种佝偻瑟缩的孤单意味。
褚小飞看到了他，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有些意外：“燕总？您……怎么来了？”
燕一北喉结滚动了一下，用尽了自制力才将心头翻江倒海的情绪压下去，声音低沉沙哑，像刚被砂纸打磨过：
“嗯。路过，看看你……是不是还在加班。”
他的视线掠过萧米菲，那目光极冷，带着审视和一种无形的压力，让萧米菲脸上的笑容瞬间冻结，下意识地往褚小飞身边缩了缩。
燕一北重新看向褚小飞，努力想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正常些，却还是带出一丝紧绷和涩意：
“要回去了？我……顺路，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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