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号”如同一只疲惫的钢铁巨兽，喘息着、轰鸣着，拖拽着沉重的身躯和满船仓惶的心，犁开黄浦江浑浊的江水，驶向茫茫未知的东海。码头上那片混乱不堪的景象逐渐缩小、模糊，最终彻底消失在海平面之下，连同那座名为“上海”的浮华旧梦，一同被抛在了身后。
船舱内，空气污浊而压抑。劣质油漆味、消毒水味、汗味、以及隐约的呕吐物酸腐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怪味，顽固地弥漫在狭窄的走廊和逼仄的舱房里。引擎持续不断的低沉轰鸣和船体规律的摇晃，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人们正身处动荡不安的汪洋之上。
温见宁躺在窄小的单人床上，身上盖着略带霉味的薄被。苏晚晴坐在床沿，脸色苍白得吓人，一只手紧紧抓着床头的铁栏杆以稳定身体，另一只手则轻柔地拍抚着女儿的背脊，嘴里哼着不成调的、软糯的江南小调，试图安抚“晕船”的女儿，也试图安抚自己那颗惶惑不安的心。
然而，她的哼唱时常被一阵阵强烈的恶心感打断。胃里翻江倒海，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太阳穴突突地跳着疼。自从轮船驶出吴淞口，进入风浪稍大的东海海域，这种强烈的晕船反应就牢牢攫住了她。她强忍着不适，不想在女儿面前失态，更怕自己倒下了，年幼的女儿在这混乱的船上无人看顾。
“娘…喝水…”温见宁睁开眼，看着母亲强忍痛苦的模样，小声地、带着点虚弱地请求道。她的小脸也刻意保持着一种缺乏血色的蔫蔫状态，完美扮演着一个同样备受颠簸之苦的幼童。
“好，好，娘给你倒水。”苏晚晴连忙应着，松开抓着栏杆的手，想要起身去拿桌上的暖水瓶。可刚一直起身，船身恰好一个较大的摇晃，她顿时一阵天旋地转，身体不受控制地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幸好及时扶住了冰冷的舱壁。
“娘”，温见宁惊呼一声，挣扎着想要坐起来，小脸上适时地布满真实的惊慌，这一次倒不全是演戏。
“没事…娘没事…”苏晚晴扶着墙，虚弱地喘了口气，努力平复着胸腔间那股翻涌的恶心感，缓了好一会儿，才颤巍巍地走到小桌边，倒了小半杯温水。水的温度只是微温，口感带着一股明显的铁锈味，并不好喝。
她端着水杯，摇摇晃晃地走回床边，小心翼翼地将女儿扶起一点，喂她喝水。
温见宁小口啜饮着。就在嘴唇接触杯沿的瞬间，她意念高度集中，一丝极其细微、清冽甘甜的灵泉水，悄无声息地融入了那半杯微温的铁锈水中。动作快得如同错觉，甚至连水面都没有泛起一丝涟漪。
“娘也喝…”温见宁只喝了两小口，便推开水杯，眨着乌黑的大眼睛，看着母亲苍白如纸的脸，软软地要求道，“娘喝…宁儿才喝…”
女儿稚气却充满关切的话语，像一根柔软的羽毛，轻轻触动了苏晚晴心中最柔软的地方。她鼻尖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她没有怀疑，只当是孩子的依恋和孝心，顺从地点点头：“好，娘喝，娘和宁儿一起喝。”她就着女儿推回来的杯子，将剩下的大半杯水慢慢饮尽。
微温的水滑过喉咙，那股令人不悦的铁锈味似乎被一种难以言喻的清甜感冲淡了许多。水流落入翻腾不休的胃囊，竟像一股温润平和的能量，奇迹般地抚平了那剧烈的痉挛和恶心感。
一股舒缓的暖意自胃部缓缓扩散开来，抚平了紧绷的神经，连那针扎般的头痛也减轻了不少。虽然身体仍因船体摇晃而感到不适，但那种强烈的、几乎要将五脏六腑都呕出来的晕眩感，却显著地消退了大半。
苏晚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苍白的脸上终于恢复了一丝血色。她有些惊讶于这杯水的效果，但也只归因于或许是缓过劲来了，或是心理作用。她重新在床沿坐下，感觉身体松快了不少，继续有节奏地轻拍女儿：“宁儿乖，再睡一会儿，睡着了就不晕了。”
温见宁乖巧地闭上眼睛，心底却松了口气。灵泉水虽不能完全抵消物理性的颠簸，但强身健体、缓解不适、补充元气的效果却是毋庸置疑的。只要能让母亲好受些，这点风险值得冒。她必须确保苏晚晴能撑过这段艰难的航程。
接下来的几天航程，单调而煎熬。“湖北号”并非豪华邮轮，头等舱的待遇也仅限于空间稍大、人员不那么混杂而已。食物简陋，通常是硬邦邦的饼干、寡淡的米粥或是味道可疑的罐头肉。淡水限量供应，带着挥之不去的异味，洗漱都成问题。大部分时间，乘客们都被困在自己的舱房或有限的甲板区域，忍受着颠簸、异味和无处不在的焦虑。
苏晚晴的身体状况在喝了那杯“特殊”的水后，稳定了许多。虽然依旧会感到不适，但再也没有出现那种几乎虚脱的剧烈反应。她将之归功于自己逐渐适应了船上的环境，便也将更多精力投入到照顾女儿上。
温见宁则继续着她完美无瑕的表演。大部分时间都“蔫蔫”地躺在床上，或者黏在母亲身边，扮演一个敏感、有点被吓到、同样晕船的小女孩。她吃得很少，每次只啃一点点硬饼干，喝少量水，每次都坚持让母亲先喝或一起喝，趁机掺入极微量的灵泉水。苏晚晴心疼女儿，却也无计可施，只能尽量省下自己的口粮和清水，留给温见宁。
这日午后，海面上风浪稍歇，久违的阳光穿透云层，洒在波光粼粼的海面上。许多被困在舱内许久的乘客纷纷走上甲板透气，贪婪地呼吸着略带咸腥却远比舱内清新的空气。
苏晚晴也抱着温见宁来到甲板上，找了个相对僻静避风的角落站着。母女二人都穿着素净的棉旗袍，外面裹着厚厚的披肩，海风吹拂着她们的头发和衣角。
甲板上的人们，脸上大多带着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对未来的忧虑。有人低声交谈，有人默默望着海面发呆，还有人不顾体面地占据角落，清理着自家所剩无几的行李。温见宁安静地趴在母亲怀里，目光却像最精密的雷达，冷静地扫视着周围的一切。
她看到了嫡母林静仪，依旧保持着主母的端庄仪态，但眼底的青黑和紧抿的嘴角透露着她的疲惫与紧绷。她正低声对同样脸色不佳的温见萱和温见慧说着什么，两位嫡姐不时点头，神情拘谨。
她也看到了二姨太和她的一双子女——庶兄温见明和庶姐温见珊。他们离温家核心圈稍远一些。温见明阴郁地看着海面，不知道在想什么。温见珊则时不时用嫉妒的眼神瞟向温见萱姐妹的方向，手指绞着一块手帕。
三姨太带着略显跋扈的温见蓉和怯懦的温见安，站在另一边。温见蓉似乎因为什么事情正对温见安发脾气，被三姨太不耐烦地制止。
四姨太和她的儿子，活泼开朗的庶兄温见朗，倒是比较自在。温见朗正趴在栏杆上，好奇地指着远处跃出海面的飞鱼，引得四姨太发出低低的惊呼和笑声。
而她的父亲温鸿远，正与福伯以及另外两位同样逃难出来的上海商人站在不远处，面色凝重地低声交谈着，话题无疑与抵达香港后的生计有关。温鸿远的眉头紧紧锁着，偶尔抬手揉按着太阳穴，显然也在承受着巨大的压力和身体的不适。
这就是温家，一个在逃亡路上依旧维持着表面秩序、内里却各怀心思的微小缩影。温见宁淡淡地想。她的目光没有在任何一处过多停留，很快又恢复到那种孩童式的、略带茫然的好奇。
然而，总有不和谐的音符打破这短暂的平静。
“哎呀，天杀的，谁偷了我的金镯子”。一声尖利突兀的哭嚎声打破了甲板上的相对宁静。众人循声望去，只见三姨太柳眉倒竖，正发疯似的翻检着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个小巧手提箱，声音带着哭腔，“那是我压箱底的东西，怎么就没了？刚才还在的”。
她的动静立刻引来了周围人的注视。温鸿远不悦地看过来，林静仪也皱紧了眉头。
“三姨娘，您再仔细找找，是不是放在别处了？”福伯赶紧上前，压低声音劝道，眼神示意她注意影响。这船上龙蛇混杂，露财是大忌。
“没有，我就放在这箱子夹层里的，肯定是被哪个挨千刀的小偷偷去了”。三姨太根本不听劝，声音愈发尖刻，目光像刀子一样扫过周围的人群，尤其在几个衣衫略显褴褛的乘客身上停留，怀疑之意毫不掩饰。
被她目光扫到的人，有的面露愤慨，有的则下意识地低下头或避开视线。甲板上的气氛瞬间变得紧张而微妙。
苏晚晴下意识地抱紧了温见宁，后退半步，想远离这是非之地。温见宁则将小脸埋进母亲颈窝，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吵闹吓到了。
“够了”，温鸿远终于忍不住，低喝一声，大步走过来，脸色铁青，“吵什么吵，还嫌不够乱吗？丢了东西自己不当心，嚷嚷得全船都知道有什么用”。
三姨太被温鸿远一吼，气焰矮了半截，但依旧委屈不甘，抽噎着：“老爷…那镯子…是我娘家…”
“闭嘴”，温鸿远厉声打断她，眼神冰冷地警告道，“再闹，你就自己滚下船去找”。他现在满心都是抵港后的生存大计和莫名“遗失”的密室珍宝，心烦意乱，根本没心思处理一个妾室丢失的首饰。
三姨太被吓得彻底噤声，只能捂着嘴，低声啜泣，眼泪吧嗒吧嗒往下掉，精心描画的妆容都花了。温见蓉在一旁扶着母亲，脸色也很不好看，瞪向周围看热闹的人的目光充满了迁怒的敌意。
这场小小的闹剧，以三姨太的彻底败退而告终。但它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激起了层层叠叠的猜疑和不安的涟漪。甲板上的人们，下意识地更加抱紧了自己的行李，彼此间的眼神也多了几分警惕和审视。信任在这艘逃难的船上，成了最奢侈的东西。
温见宁自始至终都扮演着一个被吓坏的、需要母亲保护的孩子角色。但在这伪装之下，她的心绪毫无波澜。偷窃？她心底冷笑。真正的大头，早已安稳地躺在我的空间里。三姨太那个镯子，或许真被船上手脚不干净的人顺走了，或许只是她自己慌乱中弄丢了，但无论如何，都与她无关。她只觉得这场闹剧无聊而聒噪。
夕阳西下，将海面染成一片瑰丽而悲壮的金红色。海风渐渐带上了刺骨的凉意。甲板上的人们陆续返回那沉闷压抑的舱房。
苏晚晴也抱着温见宁回到她们的小舱室。关上门，隔绝了外面的嘈杂和冷风，虽然空间狭小，却仿佛有了一个短暂的、属于母女二人的喘息之隙。
简单的晚餐是两块硬饼干和一小杯温水。苏晚晴依旧没什么胃口，但为了保持体力，勉强吃了半块饼干。温见宁也小口啃着饼干，再次借着喝水的机会，给母亲的水杯里融入了微量的灵泉水。
夜里，海上的风浪又大了起来。轮船在漆黑的、咆哮的海浪中起伏颠簸，如同狂风中的一片落叶。舱壁被浪头拍打得砰砰作响，各种令人牙酸的声音不绝于耳。许多乘客在黑暗中发出惊恐的呻吟和呕吐声。
苏晚晴紧紧搂着温见宁，母女二人挤在窄小的单人床上，依靠彼此的体温抵御恐惧和寒冷。苏晚晴的身体因为颠簸而微微颤抖，但她依旧轻柔地拍着女儿的背，哼着那首软糯的江南小调，试图驱散这漫漫长夜的恐怖。
温见宁依偎在母亲怀里，听着外面狂暴的海浪声和母亲强作镇定却难掩颤抖的哼唱。她闭上眼睛，意识再次沉入空间。
空间里依旧是一片永恒的宁静和安稳。小屋，灵泉，还有那堆足以让外界疯狂的财富，都安然无恙。这里没有颠簸，没有恐惧，没有令人作呕的气味，只有绝对的掌控和安全。她用意念“触摸”那些冰冷的金条和温润的珠宝，感受着那沉甸甸的分量，躁动的心绪便奇异地平复下来。
力量。她再次清晰地认知到这一点。这才是乱世中唯一可靠的依仗。
她小心地控制着意念，从灵泉中引出一缕细如发丝的水流，精准地注入母亲因为紧张而微微干裂的嘴唇里。苏晚晴在半梦半醒间，只觉得一股清冽甘甜的细流涌入喉间，极大地缓解了她的口干舌燥和心悸感，拍抚女儿的动作变得更加轻柔，呼吸也渐渐均匀深沉起来。
感受到母亲似乎睡熟了，温见宁才悄悄睁开眼。黑暗中，她借着舷窗透进的微弱月光，看着母亲即使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她伸出小手，极其轻柔地抚平那褶皱。
娘，睡吧。她在心底无声地说。我会护着你。无论外面是惊涛骇浪，还是抵达香港后未知的纷争，她都已做好了准备。空间里的宝藏是她隐秘的利刃与坚盾，而守护母亲，是她此刻最清晰的目标。
轮船在黑暗的大海上艰难前行，仿佛永远也看不到尽头。但在温见宁心中，航程的终点早已注定。她闭上眼，听着母亲平稳的呼吸和窗外永恒的海浪声，第一次在这颠簸的牢笼中，沉入了真正安稳的睡眠。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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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第13章海上颠簸·空间护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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