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南旅店那间狭小却租金不菲的套房内,气氛凝重得如同暴雨前的低压。温鸿远坐在唯一一张还算体面的扶手椅上,面前的茶几上摊开着几张地契、房契、几份香港本地的报纸,以及一个敞开的、如今已显得空荡不少的紫檀木首饰盒。盒子里只剩下几件成色普通、价值有限的玉饰和一枚金戒指,那是林静仪压箱底的最后一点体己,此刻也被拿了出来。
林静仪坐在他对面,脸色苍白,手指无意识地绞着一块素色手帕,目光扫过那几乎空了的首饰盒时,眼角微微抽动,却终究没有说什么。她知道,这是生死存亡的关头,体面和过往的优渥都必须为生存让路。
福伯垂手站在一旁,大气不敢出,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他刚刚汇报完连日来打听的消息:香港的房租物价、租赁小型纺织作坊的大致费用、购买二手纺织机器的价格、本地棉花和纱线的进货渠道、以及雇佣熟练工人的薪资水平……每一项数字报出来,温鸿远的眉头就锁紧一分。
“老爷,”福伯的声音干涩,“咱们手头能动用的现钱……就算加上太太这些……恐怕也只够租个小厂房,买几台最旧的机器,再进一批有限的原料。还得预留出家里这几个月的嚼用……若是生意一时半会儿打不开局面……” 后面的话他没敢说下去,但意思不言而喻——坐吃山空,风险极大。
温鸿远闭上眼睛,靠在椅背上,手指用力揉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离沪时携带的、足以让他轻松在香港重振旗鼓的巨额资本不翼而飞,这打击几乎是毁灭性的。若非他多年商场沉浮练就的坚韧心性,此刻恐怕早已崩溃。他深吸一口气,再睁开眼时,里面已是一片破釜沉舟的决绝。
“卖”,他吐出斩钉截铁的一个字,“静仪,你那里还有几件像样的头面首饰,都拿出来。还有库房里那些侥幸带出来的、体积小又还算值钱的苏绣精品、象牙雕件,全都找出来。福伯,你去联系可靠的当铺和古玩店,尽快脱手,价格……只要不是低得太离谱,就出手” 。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割肉般的痛楚。这些都是他多年来精心收藏的心头好,如今却要像卖破烂一样急急变现。
林静仪的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脸色更加苍白,但她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起身默默走进内间。很快,里面传来细微的翻找声和极力压抑的、低低的吸气声。
温鸿远又转向福伯:“另一方面,你看中的那几个地方,北角那个旧仓库改造的小厂房,价格最低,就先定那里。机器我去看,南洋过来的那批二手英国货,虽然旧,但保养得还行,价格也还能再压一压,工人……先找五个,不,三个最熟练的老师傅带徒弟。我们必须用最快的速度,最小的成本,先让机器转起来”。
“是,老爷”,福伯连忙应下,匆匆离去安排。
接下来的日子,温家仿佛一架被抽紧了发条的机器,围绕着温鸿远“重启纺织业”的核心指令,高速而压抑地运转起来。
温鸿远几乎是不眠不休。他亲自去验看那些散发着机油味的旧机器,和精明的南洋商人为了一个齿轮、一根皮带的价钱争得面红耳赤;他拖着疲惫的身躯穿梭于弥漫着尘埃和棉絮味的小厂房,指挥着仅有的几个工人安装调试;他一家家跑原料供应商,试图用所剩无几的现金和往日的信誉(在香港这地方,这信誉大打折扣)争取到更优惠的付款条件。短短十几天,他仿佛老了十岁,鬓角冒出了刺眼的白发,挺直的脊背也微微佝偻了些,但那双眼睛里燃烧的,却是绝不认输的火焰。
林静仪则强打精神,主持着旅店内的大小事务,将开支压缩到极致。每日的餐食变得更加简单,几位姨太太和小姐们的新衣购置计划被无限期搁置,连用度热水都开始限量。抱怨和低气压弥漫在温家临时住所的每一个角落,但在温鸿远那明显憔悴却更具威严的态势下,无人敢公开挑衅。
苏晚晴依旧是那个最安静、最省心的存在。她默默照顾着温见宁,将分到的那点微薄用度规划得井井有条,甚至还用边角料给女儿做了个新的布娃娃。偶尔林静仪忙不过来或心情极度烦躁时,她会悄无声息地递上一杯温水,或者轻声细语地宽慰几句,分寸拿捏得极好,既不显得刻意讨好,又恰到好处地缓解了嫡母的压力。
温见宁将这一切尽收眼底。她看着父亲像一头受伤却不肯倒下的老狮,为了家族的生存奋力搏杀;看着嫡母努力维持着摇摇欲坠的体面和秩序;看着其他房或明或暗的焦虑与算计;更看着母亲在逆境中依旧保持的柔韧与智慧。
她大部分时间都安静地待在自己的小房间里,或者乖巧地跟在母亲身边,扮演着一个对大人世界的艰难浑然不觉、只偶尔会因为食物简单而微微嘟嘴的四岁孩子。然而,她的内心却如同最冷静的棋手,分析着眼前的局势。
父亲的能力和毅力毋庸置疑。即使在如此困境下,他依然展现出了出色的商业嗅觉和执行力。选址、压价、组织生产,每一步都走得精准而果断。但启动资金实在太少了。变卖细软所得,扣除房租、机器首款、原料预付款和人工后,已所剩无几。这就像给一艘大船配备了最小的引擎和最少的口粮,要驶过惊涛骇浪,难度极大。任何一点意外——机器故障、原料延期、生产出的布匹销路不畅——都可能让这艘刚刚启航的小船瞬间倾覆。
她无数次“看”向空间里那堆积如山的财富。那些金条,只需拿出一根,就足以让父亲立刻缓解燃眉之急,租用更好的厂房,购买更新的机器,雇佣更多的工人,甚至打通更优质的销售渠道。但是,不能。她冷静地压制住这个念头。一个四岁的庶女,如何解释巨额黄金的来源?这只会引来无穷的祸患,甚至可能暴露她最大的秘密。她必须等待,等待自己长大,或者等待一个绝佳的、能完全撇清自己关系的时机。
她现在能做的,极其有限,且必须绝对隐蔽。
一天深夜,温鸿远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回到旅店,脸色灰败,嘴唇干裂,眼中布满血丝。显然,他又遭遇了难题,或许是原料商催款,或许是机器出了故障需要维修,又或许是看好的销售渠道被人截胡。他连晚饭都没吃,就把自己关进了套房。
苏晚晴看在眼里,悄悄温了一小碗白粥,切了一小碟店里免费的酱菜,让温见宁端着,母女二人一起送了过去。
敲开门,林静仪红着眼圈接过粥碗,低声道了谢。温见宁透过门缝,看到父亲颓然地坐在灯下,双手捂着脸,肩膀微微垮塌,那是一个男人承受巨大压力时近乎崩溃的姿态。
回到自己房间后,苏晚晴忧心忡忡,低声叹息:“你父亲太难了……”
温见宁爬上床,假装睡着。等母亲也疲惫地睡下后,她悄无声息地睁开眼。意识沉入空间。她看着那汪清澈的灵泉。这个,或许可以帮上一点点忙,至少……让他身体撑得住。
第二天清晨,苏晚晴起来为温见宁准备温水洗漱时,惊讶地发现暖水瓶里的水似乎格外清冽甘甜。“这旅店的水质好像变好了?”她疑惑地自语了一句,并未深究,只觉得喝了之后,自己一夜担忧的疲惫似乎都减轻了些。
她照例给温鸿远和林静仪也送了一壶热水过去。
接下来的几天,温见宁都会在夜深人静时,极其小心地引导出几不可察的细流灵泉水,混入房间的暖水瓶中。量非常非常少,不足以引起任何体质上的突变,但长期饮用,足以潜移默化地改善饮用者的精神状态和身体韧性,抵抗疲劳,避免在高压下病倒。
她观察到,父亲虽然依旧忙碌憔悴,但眼中那种濒临极限的疲惫感似乎减轻了一些,咳嗽的次数少了,发火的频率也略微下降(虽然依旧严厉)。林静仪的头痛的老毛病似乎也没再犯。母亲的气色更是维持得不错。
很好。温见宁冷静地评估着效果。这就够了。健康的身体是革命的本钱,尤其是在创业维艰的时刻。这是她目前所能提供的、最隐蔽也最安全的支持。
又过了大半个月,在温鸿远近乎偏执的拼命和福伯的高效执行下,位于北角的那间小作坊终于艰难地运转了起来。几台老旧的纺织机发出哐当哐当的轰鸣声,带着熟悉而又陌生的节奏。空气中重新弥漫起棉絮和机油混合的味道。
温鸿远亲自督工,带着仅有的三个老师傅和两个学徒,日夜不停地试产。第一批出来的坯布,质地只能说一般,毕竟原料和机器都有限。但温鸿远拿着那匹布,反复摩挲着布面,眼神炽热,仿佛看着失而复得的珍宝。
“下一步,最关键的是销路”,温鸿远对福伯和匆匆叫来的温见深说道,“香港这边大的洋行和布庄都被几家本地厂和上海来的大厂把持着,我们挤不进去。只能先从小的裁缝铺、制衣作坊入手,价格放低一点,哪怕利润薄,也要先把名声做出去,换回现金流”。
他亲自带着布样,一家家去敲那些位于巷弄深处的小店铺的门。遭遇冷眼、吃闭门羹是家常便饭。很多时候,他连老板的面都见不到,就被伙计三言两语打发走了。
温见深跟着父亲跑了几天,年轻气盛的他有些受不住这种屈辱,回来时脸色很难看。温鸿远却只是拍拍他的肩膀,声音沙哑却坚定:“记住今天的感觉。做生意,尤其是落难的时候,脸面是最不值钱的东西。活下去,才有资格把脸面捡回来。”
转机出现在一次极其偶然的机会。温鸿远在一次推销时,遇到了一位同样从上海逃难来的老裁缝。乡音亲切,又同是天涯沦落人,老裁缝对温鸿远的遭遇心生同情,仔细看了他带来的布样后,点头道:“温老板,你这布虽然比不上那些大厂的精细,但质地扎实,价格也公道。我这边正好缺这种实惠的料子给普通客人家常做衣服。我先要两匹试试,如果客人反应好,以后可以长期拿货。”
这区区两匹布的订单,金额小得可怜,却像久旱甘霖,让温鸿远激动得手都有些发抖。他紧紧握住老裁缝的手,连声道谢。
有了这第一个客户,就有了突破口。温鸿远趁机请老裁缝帮忙介绍了一些相熟的同乡小老板。口碑慢慢积累,虽然订单依旧零碎微小,但总算让作坊的机器能够持续运转下去,带来了极其微薄却至关重要的现金流。
温见宁从母亲和下人们的零星交谈中,拼凑出了父亲生意这艰难的起步。她心中并无太多波澜,这一切都在她的预料之中。父亲确实有能力,但也确实被资金扼住了喉咙。那小作坊就像狂风中的一点微弱烛火,随时可能熄灭。
一天,苏晚晴带着温见宁去附近的市场买线,恰巧路过北角那间小作坊。隔着老远,就能听到里面机器单调的轰鸣声。门口堆着一些棉纱包,一个小学徒正蹲在门口啃冷馒头。
苏晚晴停下脚步,望着那扇简陋的铁门,眼神复杂,有感慨,有担忧,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骄傲。
“娘,爹爹在里面吗?”温见宁仰起小脸问。
“嗯,爹爹在忙,给我们宁儿赚买新糖吃的钱呢。”苏晚晴收回目光,柔声对女儿说,语气里带着一丝希冀。
温见宁点点头,没有再问。她拉着母亲的手离开,心里却清楚,买糖?父亲现在赚的钱,恐怕连维持这机器轰鸣声都勉强。温家距离真正的“扎根”,还有很长很长一段崎岖的路要走。
但她并不焦急。她有足够的耐心,也有足够的底牌。她看着香港街道上熙熙攘攘的人流和车水马龙,目光沉静。
慢慢来。她对自己说。先让父亲稳住这艘小船。未来,还很长。空间里的宝藏沉默地等待着,等待着她真正有能力驾驭它们的那一天。而现在,她只需要继续扮演好温家六小姐,安静地成长,冷静地观察,如同潜藏在深海下的暗流,蓄势待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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