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六零年的香港，春夏之交，天气说变就变。方才还是晴空万里，转眼间天际便堆起了厚厚的、沉甸甸的铅灰色云层，空气也变得闷热潮湿，预示着一场酣畅淋漓的暴雨即将来临。
圣心女子中学放学的钟声敲响，穿着统一校服的女学生们如同出笼的雀鸟，嬉笑着涌出校门。温见宁走在人群稍后方的位置，一如既往地低调。她身上是洗得有些发白的蓝色及膝裙校服，脚上是半旧的黑色皮鞋，厚厚的刘海几乎盖住了眉毛，脸上也总是带着一层精心修饰过的、让她看起来肤色略显暗沉平庸的淡淡妆容。在一众开始注重打扮、争奇斗艳的女校同学中，她像一株不起眼的、沉默的植物。
“见宁，一起去逛百货公司吧？听说新到了一批英国的蕾丝手帕，漂亮极了。”嫡姐温见萱和几个要好的女同学走过来，语气带着施舍般的邀请。自从温家因捐粮之事名声鹊起后，温见萱在外越发活跃，也乐得带上这个“老实巴交”的庶妹，用以衬托自己的明艳大方。
温见宁抬起眼，目光透过细密的刘海缝隙，快速扫了一眼天色。云层愈厚，风里已带了明显的土腥气和凉意。
“不了，大姐姐，”她声音轻轻软软，带着恰到好处的怯懦和体贴，“眼看要落雨了，我还是先回家吧。免得淋湿了衣裳，母亲又要念叨。”
温见萱最不耐烦听她说这些扫兴的话，撇撇嘴：“随你吧。真是小家子气，一点雨有什么好怕的。”说罢，便挽着同伴，说说笑笑地朝着与回家相反方向的繁华商业街走去。
温见宁并不在意她的评价，微微垂下头，加快了脚步。她不喜欢雨天，更不喜欢被雨淋湿。湿漉漉的感觉会让她想起一些并不愉快的记忆，比如前世上海梅雨季节里那永远晾不干的心事，又比如初到香港时那段住在逼仄潮湿的临时居所的日子。
而且，雨水……是她伪装最大的天敌。
她沿着惯常回家的路走着，这条路径相对僻静，会穿过几条窄巷，能省下不少时间。路上的行人行色匆匆，都在急着赶在暴雨前抵达目的地。
风越来越大，吹得路旁的树木枝叶狂舞，发出哗啦啦的声响。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的几颗，重重地敲打在石板路上，溅起小小的尘土，随即，雨幕便如同天河倾泻，轰然而下。
“哎呀！”
“快跑！”
街上一片兵荒马乱。温见宁低呼一声，连忙将书包顶在头上，小跑着寻找避雨之处。然而这段路商铺稀少，最近的骑楼也在百米开外。
冰冷的雨水瞬间打湿了她的校服，单薄的布料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已经开始发育的、纤细优美的身体曲线。更糟糕的是，雨水顺着她的额头流下，冲垮了她脸上那层薄薄的、用以遮掩真实肤色的妆容。
她狼狈地跑进一条更为狭窄的巷子，指望能找到一处突出的屋檐暂避。巷子幽深，青石板路被雨水冲刷得湿滑反光。雨水模糊了她的视线，她不得不抬手，胡乱地抹开脸上的雨水。
就在这个动作间，那厚厚覆额的、被雨水彻底浸透的刘海，终于无法保持原状，沉重地、黏腻地向两侧分开，露出了她光洁饱满、如玉雕般的额头，以及那双被雨水洗涤后，再也无法隐藏的眉眼。
那是一双怎样的眼睛？
仿佛汇聚了江南所有的烟雨灵秀，又似藏纳了星河流转的璀璨光华。长而密的睫毛上沾着细小的水珠，如同蝶翼轻颤。眸色是极深的黑，却在雨幕的天光映照下，透出一种清冷剔透的光，眼波流转间，带着一种懵懂的惊慌，却又奇异地有种洞悉世事的淡然。雨水洗去了所有伪装的尘埃，露出底下欺霜赛雪、吹弹可破的肌肤，因为奔跑和冷意，透出淡淡的、诱人的粉晕。挺翘的鼻尖沾着水珠，唇瓣是天然的、饱满的樱粉色，此刻因冷而微微抿着，却更显诱人。
倾国倾城，不外如是。
然而此刻的温见宁，却无暇顾及自己暴露的真容。她只觉得冰冷，以及一丝计划被打乱的懊恼。她只想尽快找到地方避雨。
巷子另一端，一辆黑色的劳斯莱斯正缓缓驶入。并非汽车无法通过，而是这突如其来的暴雨让能见度降低，加之巷子狭窄，司机下意识放慢了车速。
车后座上，一个少年正闭目养神。他约莫十五六岁年纪，穿着剪裁精良的黑色西装校服，白衬衫扣得一丝不苟。即便是在休息，他的背脊也挺得笔直，下颌线条冷硬，眉眼深邃，鼻梁高挺，薄唇紧抿，组合成一张过分英俊却极具压迫感的脸庞。他周身散发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冷冽和疏离气息，仿佛外界的一切纷扰都与他无关。
他是谢景行，香港顶级豪门谢氏唯一的继承人。
他今日因处理一些家族事务，并未直接返回位于深水湾的大宅，而是让司机绕路经过这片区域。暴雨让车窗外的一切变得模糊而嘈杂，他微微蹙眉，似乎有些不耐烦这突如其来的停滞。
就在此时，司机因躲避一个水洼，轻轻点了一下刹车。
谢景行漫不经心地掀开眼睫，目光冷淡地投向窗外。
透过氤氲着水汽的车窗和密集的雨帘，他的视线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在巷中狼狈避雨的纤细身影。
只是一个背影，湿透的蓝色校服贴在身上，勾勒出不堪一握的腰肢和纤柔的背脊线条，显得脆弱又可怜。
谢景行目光没有任何波动，正准备收回视线。
恰在此时，那女孩因脚下湿滑，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惊呼一声，转过身来试图保持平衡——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
惊雷在天际滚过，惨白的电光骤然照亮了昏暗的雨巷，也清晰地照亮了那张蓦然转过来的脸。
谢景行的呼吸，在那一刻几近停滞。
他从未见过这样一张脸。
纯净与妩媚，清冷与鲜活，懵懂与智慧……种种截然不同的特质，竟完美地糅合在同一张脸上。雨水冲刷着她的脸颊，黑发黏在雪白的肌肤上，有一种惊心动魄的脆弱美感。尤其是那双眼睛，受惊地睁大，像是迷失在暴雨中的林中精魅，纯粹得不染一丝尘埃，却又深邃得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
只是一眼。
却如同最剧烈的闪电，瞬间劈开他常年冰封的、从未有人真正触及的内心世界。那厚重的、用以隔绝外界一切的冰冷外壳，在这一眼的冲击下，竟产生了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裂纹。
他见过太多美人。香港、欧美，各种风情，环肥燕瘦，主动投怀送抱的不知凡几。但他从未在意过。甚至因其父谢正坤的风流滥情，他对那些围绕着“谢家继承人”这个身份而来的、带着**和算计的美丽面孔，有着近乎本能的厌恶和洁癖。
可眼前这张脸，不一样。
她美得毫无攻击性，美得纯粹，美得……仿佛不该存在于这肮脏泥泞的雨巷之中。那惊惶的眼神，像受惊的小鹿，直接撞进了他心底最深处，激起一种陌生而强烈的、近乎霸道的保护欲和……占有欲。
“停车。”
冰冷而不容置疑的两个字，骤然在静谧的车厢内响起，打破了只有雨声敲击车顶的沉闷。
司机一愣，下意识地踩下刹车。轮胎摩擦过湿滑的路面，发出轻微的声音。
车，稳稳地停在了距离那个女孩不远不近的地方。
谢景行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探照灯，牢牢锁在那张脸上，没有丝毫偏移。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雨水从她尖俏的下巴滴落，看到她冷得微微发抖的肩头。
车外的温见宁，刚刚稳住身形，惊魂未定。她也注意到了这辆突然停下的、与这破旧小巷格格不入的豪华汽车。黑色的车身在雨水中泛着冷硬的光泽，车窗是深色的，从外面根本无法窥见内里分毫。
但她能感觉到，一道极具存在感的、锐利无比的视线，正从那车窗后穿透出来，落在她的身上。
危险。
几乎是瞬间，前世职场培养出的警惕心和今生在温家养成的谨慎本能同时向她发出警报。这辆车，以及车里的人，都透着一股她无法掌控、也绝不想招惹的气息。
她下意识地抬手，想要将黏在额前的湿发重新拨弄回去，想要遮挡住那暴露无疑的真容。然而手指冰冷僵硬，湿透的头发根本不听使唤。
不能停留。
她几乎是立刻做出了决定。无视了那辆停着的豪车，也无视了那如有实质的目光，她猛地转过身，甚至顾不上脚下的湿滑，用手臂挡在头顶，跌跌撞撞地朝着巷子另一头的出口快步跑去。
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
她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迷蒙的雨幕和巷子的拐角处。
车内，谢景行看着那抹蓝色如同受惊的蝴蝶般仓惶逃离，直至彻底不见踪影。他英俊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唯有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眸色变得愈发深沉，里面翻滚着某种晦暗难明的情绪。
车厢内恢复了寂静，只有雨点敲击车顶的单调声响。
司机大气不敢出，小心翼翼地从后视镜里窥探少爷的脸色，等待下一步指示。他跟随少爷时间不短，深知这位年轻继承人的脾气阴晴不定，冷酷寡言，此刻的沉默更让人心悸。
良久，就在司机几乎以为少爷改变了主意或者只是临时起意时，谢景行冰冷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狩猎般的笃定：
“查。”
只有一个字。
却重若千钧。
司机心中一凛，立刻恭声应道：“是，少爷。”
黑色的劳斯莱斯再次缓缓启动，平稳地驶出狭窄的雨巷，仿佛刚才的停顿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车后座上，谢景行重新闭上眼睛。
但那张惊鸿一瞥的、染着雨水的绝色面容，却如同最深刻的烙印，清晰地浮现在他的脑海，挥之不去。
他向来对自己想要的东西，有着超乎常人的执着和势在必得的决心。
而现在，他找到了。
无论她是谁，无论她来自哪里。
她都只能是他的。
雨，依旧在下，冲刷着这座城市的喧嚣与尘埃，也仿佛预示着一场命中注定的、再也无法逃避的纠缠，即将拉开序幕。
而此刻的温见宁，一路狂奔回家，心脏因为奔跑和那短暂却极具压迫感的对视而怦怦直跳。她冲进自己的房间，反手锁上门，背靠着门板，微微喘息。
湿透的校服冰冷地贴在皮肤上，很不舒服。她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刘海塌陷、妆容尽花，却依旧美得惊心动魄的自己，眉头紧紧蹙起。
麻烦了。
虽然不确定车里的人看清了多少，但那种被猛兽盯上的感觉，让她极其不安。
她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也许只是巧合。也许对方并未看清。也许……只是她多心了。
但无论如何，今后的伪装，必须更加小心谨慎。那厚刘海，看来得想办法让它更“防水”一些才行。
她迅速脱下湿衣服，用干毛巾擦干身体和头发，换上一身干燥舒适的旧衣裳。又将那身湿校服仔细泡起来，准备自己悄悄清洗，以免被佣人发现妆容褪色的异常。
做完这一切，她坐在窗边的书桌前，看着窗外依旧滂沱的雨势，心中那丝莫名的不安，却如同窗外的雨雾般，萦绕不散。
她讨厌这种脱离掌控的感觉。
只希望，今日巷中的偶遇，真的只是一场很快就会被遗忘的意外。
然而，命运的齿轮，一旦开始转动，又岂会因个人的意愿而停止？
她并不知道，那惊鸿一瞥，已然惊动了一头沉睡的猛兽。
而猛兽，已经睁开了眼睛，锁定了他的猎物。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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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雨巷初遇·惊鸿一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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