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放火的是姜韬。”明翊开门见山，“他用的是油，水灭不了，只能等着火把柴房烧完。不过，他只在柴房的那一堆柴中倒了油，所以一开始火没有烧到你那里。”
木头燃起来的火与油燃起来的火不一样，用油点起的火，清水没办法扑灭。
这也是外面的人救火救半天，却什么都没救到的原因。
方法用得不对，再努力也白搭。
“你知道他为何放火？”
宋泷墨问的时候，并没有发现自己在渐渐对明翊产生信任。
“现锦衣卫指挥使原是我父亲下属。”明翊道，“他不过小我父亲十岁，不久也要告老，让陛下许他个闲职，或是直接回乡。”
所以下一任指挥使会在佥事当中出。
“自失长宁、永安两城后，陛下派北乾王赴战场灭燕，兵部尚书公务繁忙，但再忙最后战功也不会算在他头上。”明翊道，“李相的权力已经够大，陛下知道兵部尚书是李党，顶多给些虚的赏赐，不会给实质的权力。”
“明家也是李党。”宋泷墨否决，“你父亲可是明面上的李党。”
“他只不过是前锦衣卫指挥使，现在在家与我母亲种花养老，不管政事。”明翊道，“我家中也只有我一个人做到高官。”
是的，明翊家中五个兄弟，他的四个哥哥全部都没什么成就，现在明家全靠明翊撑着。
“但姜家不一样，姜韬的妹妹还是刚入宫的舒贵人。”
“……”宋泷墨忍了又忍，最后还是开口吐槽，“刚结束的三年一度的选秀？姜韬的妹妹我见过，不过年长我两岁，皇帝怎么不赐婚给皇子？就算她不是陛下心中太子妃的人选，那给二皇子指婚也不失为一段佳缘。”
二皇子也只是比太子小一岁，再过两年再成婚也成。
虽然与二皇子相差五岁，但总比入宫为妃好吧？皇帝虽然刚登基不久，但他年龄都能当姜韬妹妹的父亲了。
而且，姜韬的妹妹嫁给二皇子，还能平衡势力，让姜家不至于一直跟着李义廉，毕竟二皇子生母的家世也不容小觑。
如果因为这样，姜家与李家闹起来，那更好，还不用费心将两家设法分开。
宋泷墨正思考其中关系，就听见明翊冷不丁冒出一句无厘头的话：“你若家中没出事，也是要去选秀的。”
虽说无厘头，可明翊这话说得没错。
官家女子年满十五就要去选秀，宋家出事时宋泷墨刚刚及笄，入春以后就是三年一度的秀女大选。
一切都是这么正正好。
“明佥事觉着可惜？”宋泷墨单手托腮，笑意盈盈看着明翊。
柔和的月光照在她身上，虽脸上都是为砸窗而弄出来的灰，但明翊觉得好看极了，不知不觉便看得有些呆。
“不，不是。”明翊好一会儿才缓过来，“我只觉得庆幸。”
还好她没被老皇帝糟蹋。
“也罢，反正老天如此安排，也有老天的道理。”宋泷墨没再追问，继续顺着明翊刚刚的话分析，“如此，你为指挥使，更合适。”
宋泷墨并没有从业务能力之类的个人方面来分析，朝堂之上，比起个人的能力，更重要的是皇帝的考量。
她是从掌权者的角度，思考其中利害关系，寻求中间平衡而推断出来的结果。
但正是这样的结果，也暴露一个问题。
“姜韬不会眼睁睁看着你成为指挥使，会设法给你使绊子。”宋泷墨得出结果后，便跳开掌权人的身份，转而站在姜韬的立场上继续分析，“今日你与他二人在柴房外争执，他以为你与我交好，正巧我有重任在身，加上他是李相的人……”
假设李义廉就是害她父亲的罪魁祸首，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一能让你无心升迁，二替他背后的李相解决掉我这个隐患，由此，还能借机向李相表忠心。一箭双雕。”宋泷墨很快就推断出来，“你说今夜之事全由你一人所起，就是这个原因吧？”
“是。”明翊应声，随即立刻向宋泷墨保证，“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虽然这回不是因她自己的缘故，而是明翊牵累，但宋泷墨不知为何心中却怨不起来。
大概是因为明翊也为她做了许多吧。
即便如此，宋泷墨还是没放下戒心，她默默在心中告诫自己对面的人是抄自己家的人，警告自己不要忘记家耻，随后缓缓问，“你派你的属下监视我？”
“……那是保护。”明翊小声反驳，“而且不是每天。”
是有空才来。江砚也是锦衣卫，也有正事要做。
再者，来这里的也就江砚一个人，其他人他自己也信不过。
“所以正好看见走水？”宋泷墨笑着问。
“对。我的属下刚来就看见柴房起火，但没抓到纵火犯。”明翊解释，“那纵火犯身手不差，能与我属下打个平手，他没恋战，传信与我后，跟着纵火犯走，正好见他去了姜家。”
所以知道是姜韬搞的鬼。
宋泷墨了然，“虽然这些我都可以理解，不过确实责任不在我。那么，你如何确保以后不会再出现这种情况？”
好不容易掖庭的宫女不欺负她，安生过了四个月的日子，结果跟明翊走太近又牵扯到锦衣卫。
“还有便是，”没等明翊回答，宋泷墨继续道，“我更想知道，你为何要派人保护我？”
她看着不愿意直视自己的明翊，“今日你与姜韬在外面争执时，我听到他说，你还在查我父亲的案子。”
“我……”
明翊不敢面对宋泷墨。
他心中有愧。
如果与她坦言，宋琛救过他一命，他才对这起案子这么上心，但还是到现在为止还是没有查出什么结果，这四个月来，李义廉一直在暗中阻挠他调查。
那宋泷墨会不会失望？在天之灵的宋琛会不会对他失望？
明明许诺过，下次进入宋府的门，得功成名就才行。
明明与宋家无关，宋琛根本就是无辜的，可还是被斩首，宋泷墨知道以后，会不会更加怨恨他？
至少，至少等他把真相查出来，能给她一个交代吧。
等到那个时候，宋泷墨要杀要剐，他悉听尊便。
他“恩将仇报”抄家，虽跪在议政殿内求到只留下宋泷墨一命，可他还是觉得没有颜面告诉宋泷墨，因为宋琛明明可以不用枉死，她明明能够拥有一个美满的家，像传闻一样，未来许婚给太子嫁入天家，最后成为母仪天下的皇后，前途一片光明。
不对，也可能和姜韬的妹妹一样，选秀入宫以后成为天子妃。
虽然这样对宋泷墨来说或许不是最好的结果，她也不会愿意，但一定比在掖庭好得多吧。
偏偏……偏偏发生这种事情。
他真想给刚刚还在庆幸宋泷墨不用参加选秀的自己两巴掌。
再难过有在这种鬼地方难过吗？
可宋泷墨自己又是怎么想的呢？自己是否应该开口问一问她的意见呢？
但是……如果真的问出口，如果真的将一切全盘托出……
他害怕宋泷墨对他失望，于他而言，就是宋琛对他失望。
明翊脑子一片混乱，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张张嘴又闭上。
他头一回遇上这么纠结、难以应对又烦恼的事情。
可宋泷墨实在太聪明了，聪明到让他觉得，再编撰任何天衣无缝的借口、理由或者谎言，都能被她在字里行间识破。
宋泷墨见明翊的反应，便没再追问，而是继续分析。
“你在查我宋家的案子，只有一个理由，就是这个案子有疑点，被你发现，你希望能将这个疑点弄清楚。”宋泷墨看着眼神躲闪的明翊，肯定道，“从今日你与姜韬的对话，和现在的反应来看，害我父亲的人就是李义廉。”
“我曾分析过害我父亲的人到底是谁，分析出最有可能的就是他，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证据或是其他蛛丝马迹。”
事实证明她的分析没有错。
“你会这么做，要么是你仅仅想查清楚真相，为自己的工作负责，要么就是你想为我父亲翻案。”宋泷墨莞尔，“可你的反应告诉我，你想为我父亲翻案。”
明翊被宋泷墨咄咄紧逼的分析吓一个激灵。
锦衣卫的明佥事，头一回被吓到。
宋泷墨所说的，除开她不知道明翊与宋琛的事情之外，已经是全部事实。
“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想为我父亲翻案，不过，我要向你明确一件事。”
宋泷墨郑重而认真道，“这个案子是我的事，我家满门荣辱也是我背着，与你无关，你不必为此承担任何东西，更不必为我与李义廉反目成仇。”
“我的事情，我自己能够承担。”
“以及……”宋泷墨凑近明翊几分，笑得更加明媚，“我承认，以前我对你有一些误解，将你视为仇人，这似乎有些片面。”
“不过以后如何，谁也说不准，便暂时不提吧。”
明翊这才望过来，直直盯着宋泷墨。
眼前的豆蔻少女眼中倒映出明亮的月光，清澈真诚，胜过世间所有美好，令他想将自己所拥有的一切，毫无保留地送到她面前，全部交到她手里。
这样一个女子，任谁不喜欢呢？
“我……”明翊终于开口，“我总有一天会将一切都告诉你。”
“我不怕与李义廉反目成仇，跟他交好的是我父亲，不是我，锦衣卫只认一个君。”明翊道，“至于案子，是我自己要查，你也不必为此有任何负担。”
“哦？”宋泷墨笑吟吟地单手托腮，看着脸已经涨得通红的明翊，“那如果我要查这个案子呢？你能否将卷宗给我瞧瞧？”
“……”明翊又别过头，“不可以。”
一旦被李义廉知道宋泷墨真的参与进来，李义廉只会更想杀她。
姜韬放火也有这个缘故。成为掖庭的掌事姑姑，那就是要准备升女官的，虽然他们看不上女官，但到底也有权力，他们并不希望看见宋泷墨成长起来威胁他们。
现在就已经要动手，别说真知道宋泷墨着手调查以后了。
宋泷墨的想法比明翊简单得多。
明翊没有义务给自己看这些，就算真给自己看，他也会面临卷宗泄露给她的风险，万一他的政敌上奏参他，他说不清。
所以明翊不给她看理所当然，她也没想过明翊会同意，只是随口一问。
反正，日后她都会设法查清楚，不劳明佥事费心。
不过……
回到掖庭的宋泷墨，心里默默想着。
明翊似乎也没有自己心中所想的那么令人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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