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苦夏食堂
约定的日子在一周后。
这一周,隔壁阳台异常安静。
偶尔能听到禾已压低的、温和的说话声,或是孩子比平时轻软许多的嬉笑,但再没有出现过那种能让离重神经绷断的尖锐噪音。
离重试图找回之前那种被阳光和蝉鸣独占的纯粹状态,却失败了。
那短暂的混乱,像一颗投入静水的石子,涟漪迟迟不肯散去。
他发现自己会无意识地留意隔壁的动静,甚至会因为一整天过于安静而产生一丝……疑虑?担心?
他立刻掐灭了这荒谬的情绪,归结于对再次被打扰的预防性警惕。
禾乙发来短信,地址是一家以清淡口味出名的私房菜馆,时间定在晚上七点,并特意强调:“已经订好了包间,不会吵。”
离重盯着那条短信看了几秒,手指动了动,只回了一个字:“嗯。”
踏入餐馆时,夏日傍晚的燥热被隔绝在外。
室内冷气充足,光线是柔和的暖黄色,空气中浮动着淡淡的食物清香和一种宁谧的氛围。
环境确实符合“不吵”的要求。
服务生引他到一个僻静的小包间。拉开门,禾乙已经坐在里面,正低头对身边的孩子轻声说着什么。
小男孩——小朔,穿着干净的小衬衫,头发梳得整齐,正乖乖坐在儿童餐椅上,摆弄着一个卡通勺子。
看到离重进来,禾乙立刻站起身,脸上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略带紧张的笑容。
“离先生,你来了。”
小朔也抬起头,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好奇地看向离重,没有像上次那样哭闹,只是安静地看着,甚至带着一点怯生生的打量。
离重的目光快速扫过孩子,确认他没有表现出任何吵闹的迹象,然后才对林深微微颔首,在他对面的位置坐下。
座位之间的距离宽敞得足以让他感到安全。
“这里……还好吗?会不会太凉?”
禾乙有些局促地找着话题,伸手将桌上的茶壶往离重那边推了推,“他们家的薏米水还不错。”
“还行。”
离重应道,语气平淡。
他注意到禾乙今天穿了件浅蓝色的亚麻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匀称的手腕。
他似乎特意收拾过,头发清爽,身上那股淡淡的肥皂混阳光的味道,在这里被食物的香气稍稍掩盖,但依旧隐约可辨。
这味道依旧不让离重反感。
菜品陆续上来。
都很清淡精致,保留了食物本身的味道。
一道凉拌苦瓜,翠绿剔透,上面撒着少许冰镇的枸杞;一盅炖得清澈见底的莲子排骨汤;一盘清蒸鲈鱼,鱼肉雪白,只缀着葱丝姜丝;还有几样小巧的点心。
“不知道你口味,就点了些夏天吃比较爽口的。”
禾乙解释道,用公筷给离重夹了一筷子苦瓜,“这个尝尝看,处理得很好,苦后回甘。”
苦瓜。
离重看着那片翠绿。
纯粹的苦。
他夹起,送入口中。
清冽的苦味瞬间弥漫开来,确实纯粹而强烈,但紧接着,一丝极细微的、属于枸杞的甜味悄然渗了出来,巧妙地中和了那霸道的苦涩,形成一种奇特的、富有层次的口感。
不像坏樱桃那阴险沉闷的苦,这是一种……更坦荡的苦。
他又舀了一勺莲子汤。
汤味清甜,莲子炖得软糯,中间那一点莲芯却带着明确的微苦,需要细心剔除。
这顿饭吃得很安静。
禾乙大部分时间在照顾小朔,帮他夹菜,吹凉汤,动作熟练而温柔。
小朔也很配合,小口小口地吃着,偶尔发出一点碗勺碰撞的轻微声响,或者含糊地提出一点小要求,声音软糯,并不惹人厌烦。
离重沉默地吃着,感受着食物带来的各种细微味道。
苦、甜、鲜、清……交织在一起,复杂却并不混乱。
他甚至注意到,禾乙在照顾孩子的间隙,会悄悄观察他的神色,似乎担心他感到不适或无聊。
那种小心翼翼的、带着讨好的关注,让离重觉得有些别扭,却又奇异地没有引发往常那种对被侵入的反感。
“离先生,”禾乙似乎终于鼓足了勇气,端起茶杯,“再次谢谢你。那天……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他的眼神真诚,带着劫后余生的余悸和厚重的感激。
离重端起自己面前的薏米水,没有与他碰杯,只淡淡地说:“过去了。”
他不想反复咀嚼那件事,那会让他再次想起那些不愉快的触感和气息。
禾乙善解人意地不再提,转而聊起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比如这家餐馆的历史,或者最近天气有多热。
他的话不多,声音温和,不会喋喋不休让人烦躁,更像是一种维持气氛不至于冷场的背景音。
离重大多只是听着,偶尔简短地回应一两个字。
这顿饭的时间比离重预想的要过得快。
结束时,晚风已经带上了凉意。禾乙抱着有些昏昏欲睡的小朔,和离重并肩走在餐馆外的安静小路上。
“今天……真的谢谢你能来。”
禾乙停下脚步,很认真地说。
路灯将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
小朔趴在禾已肩上,眼睛半闭着,呼吸均匀,看起来柔软无害。
离重看着那个孩子,忽然开口,问了一个他以为自己绝不会关心的问题:“他没事了?”
禾乙愣了一下,随即眼里漾开一抹柔软的笑意:“嗯,没事了。医生说以后注意点就好。”
他轻轻拍了拍儿子的背,“今天也很乖,是不是?”
最后一句像是无意识的呢喃,充满了爱怜。
离重移开目光,嗯了一声。
“那……下次,”禾乙的声音里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期待,又怕被拒绝般谨慎,“如果还有机会,我知道另一家不错的店……”
“再看。”
离重打断他,语气依旧没什么温度,却没有直接拒绝。
他转身走向自己家的方向。
夏夜的风吹在身上,凉爽宜人。
口腔里似乎还残留着苦瓜的清苦和莲子汤的微甜。
那孩子安静乖巧的模样,禾乙小心翼翼又带着温柔的眼神,食物复杂的滋味,安静的环境……所有这些,似乎共同构成了一种新的、陌生的感官体验。
它不纯粹是厌恶,也不纯粹是喜欢。
它更像是一种……平静的接纳?
对于某种无法避免的、稍微变得可以忍受的“噪音”和“存在”的接纳。
这个念头让离重微微蹙眉。
他抬头,看了一眼夜空。
城市的夜空看不到星星,只有被灯光染成暗红色的天幕。
纯粹的夏天似乎正在慢慢变得复杂。
而他发现,自己似乎并没有想象中那么排斥这种复杂
夏日的天气说变就变。
白日的闷热在入夜后积蓄成了一场毫无预兆的暴雨。
离重刚到家不久,窗外便是电闪雷鸣,豆大的雨点猛烈敲击着玻璃窗和阳台的遮雨棚,发出嘈杂而持续的噪音。
这噪音不同于孩子的尖叫,它更原始,更纯粹,带着一种摧毁一切宁静的霸道,反而奇异地贴合了顾惟骨子里某一部分的毁灭倾向。
他站在窗边,看着外面被雨幕模糊的世界,路灯的光晕在水中扭曲变形。
然后,他听见了另一种声音。
微弱的,被雨声掩盖了大半的……敲门声?
他蹙眉,凝神细听。
确实是他家的门。
这个时候,这种天气?
一种莫名的预感攫住了他。
离重走到门边,透过猫眼向外看。
楼道光线昏暗,禾乙抱着小朔站在门外,浑身湿透,头发软塌塌地贴在额前,水珠不断从发梢和下颚滴落,显得异常狼狈。
他怀里的孩子被用他的外套勉强裹着,小脸埋在父亲颈窝,看不清表情,但小小的身体似乎在微微发抖。
离重打开了门。
门外的父子显然没料到他会这么快开门,都愣了一下。
禾乙抬起头,雨水顺着他的脸颊滑落,眼神里充满了焦急和抱歉。
“离先生,实在不好意思……”他的声音被雨声和可能的冷意弄得有些发颤,“突然停电了,我们那边跳闸了,怎么都推不上去……小朔他有点怕黑,而且打雷……我、我能借你这里待一下吗?就等雨小一点,或者我联系上物业……”
禾乙的话被一个响雷打断,怀里的孩子猛地一哆嗦,发出一声压抑的、小动物般的呜咽,更紧地抱住了禾乙的脖子。
离重的视线落在孩子发抖的背脊上,又移到禾已湿透的、不断滴水的衬衫上。水渍在他们脚下迅速晕开一小片。
纯粹的厌烦感如期而至。
水,潮湿,陌生的入侵,可能存在的哭闹风险……所有他讨厌的元素似乎都齐了。
他应该拒绝。
立刻,马上。
可是,看着禾乙那被雨水冲刷得有些苍白的脸,那双因为麻烦他而充满愧疚却又无计可施的眼睛,还有那孩子被雷声吓得瑟缩的模样……
他想起医院走廊里那双抓住浮木般的眼睛。
想起那碗酸涩回甘的青梅。
想起苦瓜坦荡的苦和后继的微甘。
口腔里似乎又泛起那些复杂的味道。
他沉默地让开了门口的位置。
这个动作足以让禾乙如释重负。
“谢谢!真的太谢谢了!”他连忙抱着孩子走进来,站在玄关处,有些手足无措,不敢再往里走,生怕身上的雨水弄脏了顾惟干净的地板。
“站着干什么?”
离重的声音听起来依旧没什么温度,“去卫生间,拿毛巾擦干。”
他率先走向卫生间,拿出干净的毛巾,递给禾乙,然后又找出一条稍小一些的,犹豫了一下,递向那个孩子。
小朔从禾已怀里抬起头,眼睛因为害怕还有些红,湿漉漉的睫毛颤动着,怯生生地看着离重,又看看毛巾,没有接。
禾乙连忙接过来,低声道谢,仔细地给儿子擦头发和脸。
他的动作很轻柔,一边擦一边低声安慰:“不怕了,很快就好了,我们就在离叔叔这里待一会儿……”
离重靠在卫生间门框上,看着这一幕。
灯光下,水汽氤氲,禾乙的侧脸线条柔和,专注的神情里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温柔。
孩子乖乖仰着脸,任由禾乙擦拭,偶尔因为远处的雷声而瑟缩一下。
水龙头没有关紧,滴落的水珠砸在洗手池里,发出规律的轻响。
空气中弥漫着雨水的湿气、沐浴露的淡香,以及……那对父子身上带来的、被雨水冲刷后反而更清晰的,属于禾乙的肥皂味和孩童淡淡的奶味混合的气息。
并不难闻。
甚至……有一种奇怪的,生活化的真实感。
离重别开视线。
禾乙很快帮孩子擦得半干,自己的头发和衣服却还在滴水。他有些窘迫地看了看地面:“那个……地板……”
“没事。”
离重打断他,转身走向客厅,“过来坐。”
客厅里没有停电,灯光温暖。
离重找出医药箱,从里面拿出一支未拆封的电子体温计,递给禾乙:“给他量一下,别感冒。”
禾乙再次愣住,接过体温计的手有些迟疑:“……谢谢。”
量体温的间隙,离重去厨房倒了两杯热水。
回来时,看到小朔正乖乖坐在沙发上,嘴里含着体温计,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这个简洁到近乎冷硬的客厅。
禾乙则坐在他旁边,身体微微前倾,是一个保护的姿态。
离重把水杯放在他们面前的茶几上。
“谢谢离叔叔。”
小朔忽然小声地说,声音还带着点哭过后的鼻音,但很清晰。
离重动作一顿,看向那个孩子。
小朔似乎被他看得有些害羞,往禾乙身边缩了缩,但又鼓起勇气补充了一句:“爸爸说,是你上次帮了我。”
离重没应声,只是把另一杯水往禾乙那边推了推。
禾乙看着他的动作,眼里有什么情绪微微闪动,最终化开成一个很浅、却很真实的笑容。
“谢谢。”
禾已拿起水杯,温暖的杯壁似乎驱散了一些他身上的寒意。
窗外的雨声渐小,雷声远去,只剩下淅淅沥沥的雨点敲打声,反而衬得室内更加安静。
停电的区域似乎只有禾乙那边,离重家客厅的灯光明亮而稳定,像一个安全的孤岛。
小朔的体温正常。
禾乙松了口气。
气氛陷入一种微妙的安静。
只有偶尔喝水的细微声响。
小朔似乎没那么怕了,开始对离重放在沙发角落的一本书产生兴趣,小声问禾乙那是什么。
禾乙耐心地低声回答。
离重看着他们,忽然起身,走到柜子前,拿出一样东西——是一盒酒店带回来的香薰蜡烛。
他从不点,只是喜欢那个味道,冷冽的木质香。
他找出打火机,点燃了蜡烛。
跳动的、温暖的烛光取代了一部分顶灯的光线,在墙壁上投下摇曳的影子,空气中渐渐弥漫开一丝若有若无的雪松气息。
小朔被烛光吸引,安静地看着。
禾乙有些惊讶地看向离重。
离重没有解释,只是坐回原来的位置,看着那簇小小的火焰。
纯粹的黑暗令人不安,纯粹的光明又过于直接。
或许只有这摇曳的、带着温度的、有着独特气味的烛火,才最适合这个被暴雨意外冲刷出的、粘稠而柔软的夜晚。
烛光柔和了离重脸上惯常的冷硬线条,也模糊了禾乙眼底的疲惫和担忧。
一种不同于以往任何时刻的、难以言喻的平静,缓慢地降临在这个空间里。
纯粹的厌恶似乎被这烛光、这雨声、这空气中复杂的味道稀释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的、更难以定义的……
离重端起水杯,喝了一口温热的水,没有再去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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