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轻轻摇曳,将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拉长,扭曲,又融合。
雨声彻底变成了背景音,淅淅沥沥,催眠般规律。
小朔到底还是个孩子,惊吓和疲惫过后,在禾已身边温暖安全的环境里,眼皮开始打架。
小脑袋一点一点,最终歪倒在禾乙的大腿上,攥着禾乙衣角的手指慢慢松开了,呼吸变得绵长均匀。
他睡着了。
禾乙低头看着儿子恬静的睡颜,眼神柔软得不可思议。
他极轻地调整了一下姿势,让小朔睡得更舒服些,然后小心翼翼地拉过沙发上的一条薄毯——或许是离重平时小憩时用的——轻轻盖在孩子身上。
整个过程中,他的动作轻缓得几乎没有声音,是一种长期照顾孩子形成的、融入骨子里的温柔熟练。
离重沉默地看着。
他看着禾乙的手指轻柔地拂开孩子额前的软发,看着那小心翼翼掖好毯角的动作,看着那专注而宁静的侧脸被烛光镀上一层暖色的柔光。
一种极其陌生的感觉,像烛芯爆出的一个极细微的火星,悄无声息地溅落在他心湖那片从未被触及的深处。
不是厌恶,不是烦躁,也不是那种对未知味道的冷静评估。
那是一种……近乎怅然的凝视。
对着这他从未拥有过、也自觉永远无法理解和融入的亲密图景。
禾乙似乎感受到他的目光,抬起头。
四目相对,在跳动的烛光里。
禾乙的眼睛在暖光下显得很深,里面清晰地倒映着那一点摇曳的烛火,以及……离重自己模糊的、有些失神的脸。
离重猛地收回视线,端起已经微凉的水杯,喝了一大口。
动作有些仓促,几乎像是掩饰。
“他睡了。”
禾乙的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气音,仿佛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也惊扰了对面那个看似冰冷易碎的男人。
“嗯。”
离重放下杯子,发出轻微的磕碰声。
他盯着那簇烛火,仿佛能从中看出宇宙的奥秘。
“今晚……真的不知道该怎么谢你。”
禾乙的声音依旧很轻,却比之前多了几分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又给你添麻烦了。”
“雨停了就走。”
离重硬邦邦地回应,试图重新筑起那道被雨水和烛火软化的边界。
他需要那种纯粹的、可控的距离感。
禾乙顿了顿,从善如流地应道。
“好。等雨小一点,电应该也快来了。”
对话中断。
空气里只剩下雨声、孩子平稳的呼吸声,以及烛火燃烧时极其细微的噼啪声。
沉默再次蔓延,却不再是之前的微妙平静,而是掺杂进了一丝难以言说的张力。
那根被意外拉近的距离之弦,因为一方下意识的退缩而微微绷紧。
离重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玻璃杯壁上凝结的水汽,冰凉湿润的触感让他稍微清醒了一些。
他不该让这种情况发生。
不该让陌生人,尤其是一个带着孩子的陌生人,如此侵入他的私人领域,甚至……窥见了他某一瞬间的失态。
他讨厌这种失控。
禾已似乎也察觉到了什么,不再试图说话,只是安静地坐着,一只手无意识地、有节奏地轻拍着熟睡的儿子。
他的目光偶尔会落在离重身上,但很快便会移开,落在跳跃的烛火上,或者窗外的雨幕上,带着一种安静的、不曾言说的观察。
时间在寂静中缓慢流淌。
窗外的雨声渐渐稀疏,最终只剩下偶尔从屋檐滴落的水滴声,敲打在窗台,清晰入耳。
烛火也烧掉了大半,火光不如之前明亮,雪松的香气却愈发浓郁沉静。
“雨好像停了。”
禾乙轻声说,打破了漫长的沉默。
他看了看窗外,又低头看了看依旧熟睡的儿子,脸上露出一丝为难。
离重顺着他的目光看去。
孩子睡得很沉,此刻叫醒他确实残忍。
“电还没来。”
离重忽然说,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
他站起身,走到窗边,朝隔壁那栋楼望去,一片漆黑。
“物业可能明天才能处理。”
禾乙轻轻叹了口气:“看来今晚只能……”
“你可以待到他醒。”
离重打断他,声音从窗边传来,背对着他们,看不清表情,“或者,电来了再走。”
这话说得依旧没什么温度,甚至带着点不耐烦,仿佛只是陈述一个客观事实,并吝啬地给予最低限度的容忍。
但禾乙听懂了这话语之下,那别扭的、绝不肯承认的让步。
他看着离重挺拔却透着一丝孤绝的背影,烛光在那轮廓上勾勒出一圈微弱的光边。
禾乙沉默了几秒,然后很轻很轻地说:“……谢谢。”
这次的道谢,和之前任何一次都不同。不再充满感激涕零的负担,反而像一片羽毛,轻轻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带着一种心照不宣的细微重量。
离重没有回应,也没有转身。
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窗外雨后湿漉漉的、寂静的夜。
仿佛一道沉默的边界,既允许了短暂的靠近,又明确地划定了最终的限度。
烛芯又轻微地爆了一下,火光跳动,将熄未熄。
夜还很长。
烛火最终挣扎了几下,彻底熄灭。
最后一缕青烟带着浓郁的雪松尾调,袅袅升起,然后消散在空气中。
顶灯的光线重新成为主宰,将房间照得透亮,也瞬间驱散了刚才那层由烛光营造出的、暧昧不明的柔纱。
一切似乎又回到了清晰、冷静、边界分明的状态。
离重依然站在窗边,背影挺拔而疏离。
他听着身后传来极其轻微的布料摩擦声——是禾已在调整姿势,尽量不惊扰腿上的孩子。
“蜡烛……烧完了。”
禾乙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或许还有对打破这被迫延长共处时光的某种微妙遗憾。
“嗯。”
离重应了一声,依旧没有回头。
他看着窗外。
雨后的夜空呈现出一种被洗净的墨蓝色,零星几盏路灯的光晕显得格外清冷。
“电还没来。”
他又重复了一遍这个事实,像是在对自己强调,允许他们留下的理由依然客观存在,与他个人的意愿无关。
“嗯。”禾乙也低声回应。
沉默再次降临。
但失去了烛火的调和,这沉默变得有些不同,多了几分白炽灯下的无所遁形和硬邦邦的实质感。
离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呼吸声,也能听到身后那对父子轻浅的呼吸交织在一起。
他能感觉到禾乙的视线偶尔落在他背上,那目光不再带有烛光下的朦胧试探,而是变得清晰、直接,甚至带着一种安静的审视,让他后背的肌肉不自觉地微微绷紧。
他讨厌这种被注视的感觉。
这让他觉得自己像展览品,或者一个需要被解读的异常现象。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缓慢得令人难熬。
忽然,隔壁楼传来几声模糊的欢呼,紧接着,远处原本漆黑的一片窗户,陆续亮起了灯光。
电来了。
客观理由消失了。
离重的心头莫名地紧了一下,一种类似于“终于结束了”的解脱感迅速涌上,但在这解脱感的底层,似乎又掺杂了一丝极细微的、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空落。
禾乙也看到了外面的变化。
他轻轻吸了口气,动作极其小心地试图抱起还在熟睡的儿子。
孩子在他怀里咕哝了一声,似乎有被惊醒的迹象。
离重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转过身。
他的动作有些突兀,让正艰难试图不吵醒孩子的禾已顿住了动作,抬眼看他,眼神里带着询问。
“……别弄醒他,会很吵。”
离重的声音听起来比平时更低沉,甚至有点沙哑。
他避开禾乙的视线,目光落在孩子因为熟睡而泛红的小脸上,“你可以……再待一会儿。”
这话说出口的瞬间,连他自己都感到一丝意外。
这完全违背了他一贯的行为准则。
禾乙显然也愣住了。
他抱着孩子的手臂僵在那里,看着顾惟,眼神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讶,以及一丝迅速升腾起的、复杂的光芒。
那光芒太过明亮,几乎刺痛了顾惟习惯于黑暗的眼睛。
“我……”禾乙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化成一个极轻的、带着颤音的词,“……谢谢。”
这一次的谢谢,重量又不同了。
它沉甸甸的,压着太多未明的情感,落在寂静的空气里,几乎能听到回响。
离重烦躁地蹙起眉,对自己刚才的冲动感到懊恼。
他转身走回沙发,却不是之前的位置,而是选择了一个离他们最远的单人沙发坐下,重新拿起那本之前没看进去的书,打开,挡住了自己的脸。
一副“随你便,但别再打扰我”的架势。
禾乙看着他的动作,眼底那复杂的光芒微微晃动,最终沉淀下来,化作一种极深的、难以言喻的柔软。
他没有再道谢,也没有再试图说话。
禾乙只是更加放松地靠回沙发背,调整了一个更舒适的姿势,让怀里的孩子睡得更安稳。
他拿起之前离重推给他的那杯水,已经凉透了,但他却仿佛品尝到了温度般,慢慢地喝了一口。
白炽灯明亮的光线下,两人一坐一卧,中间隔着偌大的客厅空间,仿佛重新划清了界限。
但空气中有什么东西确实不一样了。
那根被拉近的弦,并没有因为烛火的熄灭和灯光的重亮而彻底弹回原处。它只是以一种更隐蔽、更微妙的方式存在着,维系着一种心照不宣的、临时性的休战状态。
离重盯着书页,上面的字迹依旧模糊。他能清晰地感受到不远处那道目光,不再是审视,而是一种安静的、温暖的陪伴,像一件无形的大衣,轻轻披在他习惯性冰冷的肩头。
这感觉陌生至极,让他坐立难安,却又……奇异地并不排斥。
夜确实还很长。
但这一次,离重发现,自己似乎并不像之前那样,迫切地渴望它立刻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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