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盛夏的顶点在持续不断的蝉鸣中悄然滑过。白昼依旧漫长酷热,但黄昏开始变得慷慨,洒下大片大片的金红色霞光,晚风也偶尔会带上了一丝真正属于夜晚的凉意。
离重和禾已之间那种无声的“交换”仍在继续,像一条缓慢流淌的暗河,表面平静,底下却自有其方向和力量。
离重发现自己等待邮差的时间变多了。并非刻意,只是阳台成了他无意识中停留更久的地方。书页翻动的速度明显慢了下来,他的注意力时常从文字上漂移,落在那道栅栏上,或听着隔壁传来的细微声响——水声、切菜声、禾已压低嗓音讲故事的声音、小朔咯咯的笑声或是偶尔委屈的嘟囔。
这些声音不再尖锐地刮擦他的神经,反而编织成一种模糊而持续的背景音,像另一种形式的蝉鸣,昭示着生命的喧嚣与存在。他甚至开始能分辨出禾已脚步声里的情绪:匆忙的、疲惫的、放松的。
一天,背景音里出现了一种不和谐的声响。
是压抑的、短促的咳嗽声,来自禾已。起初只是一两声,离重并未在意。但那咳嗽声断断续续持续了整个下午,变得沉闷而费力,甚至带上了痰音。
离重翻书的手指停在了半空。
他听出那声音里的不适。不是轻微的喉咙痒,而是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带着病态的嗡鸣。
傍晚,禾已依旧准时出现在阳台收衣服。他的脸色在夕阳下显得有些潮红,呼吸声比平时粗重,动作也透着一股无力感。他将衣服收回屋内,没有再像往常一样停留,甚至没有看向离重这边。
离重看着空荡荡的隔壁阳台,眉头无意识地蹙起。
那咳嗽声仿佛还残留在他耳膜上。
第二天,禾已没有出现在阳台。隔壁异常安静,只有小朔偶尔几句模糊的、带着担忧的童言童语:“爸爸喝水……” “爸爸睡……”
离重坐在藤椅里,面前的青梅仿佛失去了往日的吸引力。
他知道禾已病了。而且似乎病得不轻。
一种陌生的焦躁感,像细小的蚂蚁,开始在他心口缓慢地爬行。
他试图用阅读来驱散这种不适,但字句无法进入大脑。他试图用青梅的酸味来集中感官,却发现味蕾也变得迟钝。
他的注意力完全被隔壁那片不寻常的寂静所绑架。
那个男人倒下了?孩子怎么办?谁在照顾他们?他甚至荒谬地想起禾已似乎没有别的亲人来访过。
这种不由自主的关切让他感到一阵心烦意乱。这超出了他划定的、仅限于物品交换的安全边界。这涉及到了对他人状态的窥探和担忧,是他一直极力避免的情感泥沼。
他猛地站起身,想退回屋内,彻底隔绝这一切。
但脚步却像被钉在了阳台上。
黄昏再次降临。
离重看着那个空无一人的共用平台,鬼使神差地,他转身走进厨房。
他打开冰箱,里面几乎空荡荡,只有几瓶矿泉水、一些水果,还有……之前禾已送来的凉面所用的保鲜盒,已经洗刷干净,晾在一旁。
他沉默地站了一会儿,然后拿出手机,生疏地操作着外卖软件。他从不点外卖,流程极其笨拙。他皱着眉头,筛选了许久,最终定了一份口碑还不错的粥店里的青菜瘦肉粥,备注:不要葱花香菜,尽量清淡。
下单,付款。
做完这一切,他像完成了一个极其耗费心力的任务,靠在厨房冰冷的墙壁上,微微喘了口气。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他找不到合理的解释。这完全违背了他的本性。
或许只是因为,那份凉面确实爽口。或许只是因为,那个黄桃看起来很甜。或许只是因为,他厌恶一切失控和混乱,包括邻居病倒无人照料可能带来的后续麻烦。
他给自己罗列了许多理由,每一条都苍白无力。
外卖很快送到。离重提着温热的粥袋,站在自家门口,却仿佛提着千斤重担。
他该如何送去?说什么?难道要敲开门,对着可能病怏怏的禾已和那个孩子,说“顺手买的”?
这太荒谬了。这简直是将自己一直以来的冷漠和边界感踩在脚下。
他在门口僵持了足足有五分钟。
最终,他走到阳台,将粥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那个共用的平台边缘,正对着隔壁阳台门的方向。然后,他像逃避什么一样,迅速退回屋内,关上了阳台的玻璃门,只留下一道缝隙。
他躲在窗帘后面,像一个蹩脚的间谍,观察着隔壁的动静。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粥袋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一个被遗弃的包裹。
离重的心跳有些失序。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愚蠢和尴尬。
就在他几乎要后悔地冲出去将粥袋收回时,隔壁的阳台门轻轻被推开了。
是小朔。
小家伙探出头,小脸上带着担忧和好奇。他看到了平台上的粥袋,歪着头打量了一下,然后小心翼翼地伸手提了起来,转身跑回了屋里。
离重屏住的呼吸缓缓松开。
他听到屋里传来孩子模糊的声音:“爸爸,有东西……”
接着,是几声压抑的咳嗽,和禾已有些沙哑无力的回应。一阵窸窣声后,阳台门再次被推开。
禾已走了出来。
他穿着宽松的居家服,脸色苍白,嘴唇干燥,额发被虚汗濡湿,显得异常憔悴。但他手里拿着那个粥袋,目光却直直地望向离重家的阳台。
离重下意识地往后缩了缩,将自己完全隐藏在窗帘的阴影里。
禾已的目光在那空荡荡的阳台上停留了许久,仿佛能穿透玻璃门,看到后面那个躲藏的人。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被冒犯或疑惑的表情,反而缓缓地、极其缓慢地,绽开一个极其虚弱却无比清晰的微笑。
那笑容里没有了往日的谨慎和客气,也没有了惊喜,而是一种深切的、几乎要溢出来的理解和……温柔。
他朝着离重阳台的方向,微微点了点头,用口型无声地说了一句什么。
离重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看懂了那句唇语。
那是两个字:“谢谢。”
禾已没有试图走过来,也没有多说一句话。他只是提着那袋粥,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个方向,然后转身,慢慢地回了屋。他的脚步依旧虚浮,但背影却似乎挺直了一些。
离重依旧僵立在窗帘后,久久没有动弹。
窗外,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夜幕开始降临。
他发现自己掌心竟然微微出汗。
那种熟悉的、想要彻底清洁什么的冲动没有出现。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陌生、更加汹涌的情绪,像温热的潮水,漫过他精心构筑的堤坝。
他没想到禾已会猜到是他。更没想到,那个病中的、虚弱的笑容和那句无声的感谢,会拥有如此巨大的力量,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在他心底激起层层叠叠、无法平息的涟漪。
他忽然意识到,那道栅栏,从来隔开的不仅仅是两个阳台。
而此刻,某种东西已经越过了它。
不是通过言语,不是通过刻意的靠近,而是通过一碗粥,一个笑容,一句无声的感谢。
像一根极细却无比坚韧的丝线,在他毫无防备的时候,悄然缠绕上了他的心弦。
而他,甚至没有力气去将它斩断。
夜风吹拂着窗帘,带来远方模糊的市声。
离重缓缓走到阳台玻璃门边,看着隔壁那扇已经透出温暖灯光的窗户。
他第一次没有感到被侵犯和被干扰。
他只是看着,然后极其缓慢地,抬起手,将那道玻璃门的缝隙,关得严严实实。
不是隔绝。
而是仿佛要将某个瞬间的无声震动,小心翼翼地封存起来。
弦已动,音未绝。
这个夏天,注定无法平静地走向终局。
禾已病愈的速度比离重预想的要快。
或许是因为那碗粥,或许是因为别的什么。两天后的清晨,离重再次听到了隔壁阳台上熟悉的、温和的说话声,虽然还带着一点病后的沙哑,但那股虚弱无力的气息已经消散。
小朔雀跃的声音格外清晰:“爸爸好了!爸爸好了!”
离重正站在窗边喝水,闻声动作顿了一下。他没有走到阳台,只是侧耳听着。禾已耐心地回答着孩子的问题,声音里带着笑意,偶尔夹杂一两声轻微的、余咳般的轻嗽。
一种极细微的、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放松感,像一滴墨汁落入清水,悄无声息地在他心底晕染开来。
他放下水杯,目光落在墙角那个洗净的粥店塑料袋上。该处理掉了。他想。
但最终,他只是将它折叠起来,塞进了橱柜的角落。
上午,离重出门去图书馆。回来时,天色忽然阴沉下来,浓重的乌云从天际线快速推移而来,空气中弥漫着暴雨将至的土腥味和沉闷。
他加快脚步。
刚走到楼下,豆大的雨点就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密集而猛烈,瞬间在地上溅起一片白蒙蒙的水雾。
离重皱紧眉头,他没带伞。正准备硬着头皮冲进楼栋,一把深蓝色的雨伞却突然从旁边撑开,罩在了他的头顶。
离重猛地转头。
禾已站在他身侧,手里握着伞柄,另一只手还牵着东张西望的小朔。他看起来气色好了很多,只是唇色还有些淡。
“雨太大了,一起走吧。”禾已的声音带着刚病愈的微哑,语气却自然得像是在谈论天气。
离重身体僵硬了一瞬。
距离太近了。
伞下的空间有限,他能清晰地闻到禾已身上那股熟悉的、混合着肥皂和阳光的味道,甚至还能隐约闻到一丝极淡的药味。小朔挨着他的腿,小孩身上那股奶腥味似乎也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儿童沐浴露的甜香。
这些气息混杂着雨水潮湿的土腥气,一股脑地涌向他,将他包裹。
若是以前,他必定会胃里翻搅,立刻退开,宁愿淋雨也不愿陷入这粘腻的“人群气息”之中。
但此刻,他只是僵硬地站着,没有动。
雨水噼里啪啦地打在伞面上,形成一道喧闹的帷幕,将伞下的小空间隔绝开来。
“走吧,离先生?”禾已见他不动,又轻声提醒了一句,眼神温和,没有丝毫勉强。
离重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他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几乎难以察觉。
禾已笑了笑,小心地将伞更多地倾向离重和小朔那边,自己的半边肩膀很快被飘泼的雨打湿。
三人沉默地走在雨幕中,步调并不一致,却因为共撑一把伞而被迫协调着。小朔似乎有些兴奋,踩着水洼,发出小小的惊呼和笑声。禾已低声提醒他小心。
离重能感觉到禾已手臂偶尔蹭到他的衬衫布料,温热而带着潮意。他能听到身边两个人近在咫尺的呼吸声。
这感觉陌生而……拥挤。
但却没有引发预想中的强烈排斥。
他甚至能分神注意到,禾已握着伞柄的手指骨节分明,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以及他被打湿的肩头布料,紧紧贴附在皮肤上,勾勒出流畅的肩线。
这段短短的路程,仿佛被无限拉长。
终于走进楼栋,禾已收起伞,水珠滴滴答答落在地上。
“谢谢。”离重干巴巴地说了一句,立刻就想转身离开这过于接近的、令人无所适从的境地。
“离先生。”禾已却叫住了他。
离重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禾已的声音带着一丝犹豫,但更多的是真诚:“那天……谢谢你的粥。很合胃口,吃了感觉舒服多了。”
离重的后背微微绷紧。他没想到禾已会如此直接地提起。
“顺手。”他依旧用那个蹩脚的理由搪塞,语气生硬。
禾已在他身后轻轻笑了一下,那笑声很低,带着一种了然,却并无戳破的意味。
“不管怎样,谢谢你。”他顿了顿,声音变得更柔和了些,“以后……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忙的,请不要客气。”
离重没有回应,几乎是仓促地迈开了脚步,走向楼梯间。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一直跟随着他,温和而持久。
回到家中,关上门,世界重新只剩下雨声。
离重靠在门板上,听着窗外磅礴的雨声,却觉得室内安静得可怕。
刚才伞下的那一幕,每一个细节都无比清晰地在他脑中回放:雨滴敲打伞面的声音,禾已微哑的嗓音,小朔踩水的声音,手臂相蹭的触感,还有那混合着的、复杂却并不让人厌恶的气息……
他抬起手,看着刚才被禾已手臂蹭到的衬衫袖子,那里似乎还残留着一点微潮的温度。
他没有立刻去换掉衣服。
他只是走到阳台边,看着外面被暴雨模糊的世界。
一场骤雨,毫无预兆地冲刷下来,又毫无预兆地停了。
如同他此刻的心境。
乌云散开,阳光重新探出头,在水淋淋的世界里折射出耀眼的光芒。天际,甚至隐约出现了一道淡淡的、七彩的虹霓。
离重望着那道转瞬即逝的彩虹,久久没有移开视线。
他发现,自己一直紧紧绷着的某根弦,似乎在刚才那把蓝色的雨伞下,在那场突如其来的骤雨中,悄然松弛了一寸。
而那种松弛,带来的并非失控的恐慌,而是一种……陌生的、带着微微酸胀感的平静。
就像被雨水洗净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更为通透、却也更为复杂的底色。
夏天还在继续,带着它所有的潮湿、闷热、骤雨和虹霓。而他,似乎正站在一个临界点上,看着自己那座坚冰筑成的岛屿,在缓慢地、不可逆转地消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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