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家坳的楼船甲板上人山人海,接踵摩肩,同样的都是白衣麻履的劳工。最前面是一个虎背熊腰的彪形大汉,海下生着扎里扎煞一部短钢髯,左手提着屠户用的钢刀,如果只是这样,倒还可以称一句“威猛”,可是偏偏他右手还掐着黎小余的脖子。
“姓余的!一个时辰之内给不出工钱,你就等给这兔崽子收尸罢!”
黎小余白皙的脖颈被掐出青紫的可怖痕迹。本是鲜艳的樱桃口此时惨白如纸,微微发颤。他确实恐惧,但他不愿,也不能让恶贯满盈的绑匪看出他的恐惧。
余老爷在船舱的入口处,被小厮仆从们簇拥着,灰白的胡须被风吹乱,“壮士慢来!老朽这就命人去备钱!一定管够!还请壮士莫要伤我外甥!”
壮汉揪起黎小余的头发,屠刀逼近那截玉白的脖子,“老子要自己上工赚来的工钱,不要你余家坳坑蒙拐骗弄来的脏钱!要是敢拿脏钱诓老子,小心他的脑袋!”
余老爷扶着船舷,“壮士稍安勿躁!老朽依你所言就是!”
壮汉咄咄逼人,布满血丝的眼里凶光毕露,身子却是在发抖,“别耍花招!老子的刀可不长眼睛!”
他手中的刀一颤,暮春的烈阳光焰被刀锋反射,寒光闪烁直晃人的二目。
光闪之时,一枚飞石不知从何而来,正打中他的手腕,钢刀“当啷”落地。几乎同时,又一枚银弹打中他的太阳穴,穿颅而过,红的粉的白的黏黏糊糊的东西淌出来,颇像是春日里如火如荼的花。
人群轰然大乱。
“快走!”卫清平从人群中一跃而出,拽住黎小余的胳膊就跑,像只灵活的兔子,三钻两蹿就踪影全无。
四面有兵卒围上,剑戟林立,刀枪如蝗。雁翎刀,八环刀,一似光照森森狼牙;双股剑,七星剑,宛如风舞皎皎梨花。红缨枪,铁杆枪,仿佛巍巍猛虎剪尾;方天戟,月牙戟,恍若皑皑三九冰凌。
当头的千夫长高声喝道:“所有人趴下!三声过后,站着的格杀勿论!”
人群外,一户人家的围墙上坐着两道锐气满溢的年轻身影,是杨戬和凌烈。
杨戬身着琉璃蓝色软甲,一条腿自然垂下,另一条腿曲起,手中金弓随意地扛在肩膀上,挑眉笑道:“早说了,我打的比你准!”
“切!不作数!你的银弹,我的石子,摆明了欺负我!”凌烈蹲在墙头上,“虽败犹荣”地高昂着脑袋,虎牙时隐时现,“再比过!”
“下次吧,”杨戬起身的瞬间,眼神变得阴鸷狠戾,“如此‘盛事’,幕后必有推手,想要彻查不是易事——”
“放心吧,我懂,”凌烈大大咧咧地搭上他的肩膀,“这伙扛活的信我,我扮好人,你扮恶人,套出话来易如反掌!”
“那你这好人可该好好回避,我这恶人要去抓人了。”杨戬嗤笑,收起金弓,纵身跳下高墙。
楼船的甲板上,兵卒们已然把人一个个捆好了。
时近正午,一匹矫健的黑马飞奔向余家坳,墨色的马鬃猎猎飘扬,一如战旗飞舞。刘璟笙的金线暗绣祥云凝夜紫衣袍随风飘摆,海水江崖嵌珠履牢踏在金镫内。珏千雨小小一团缩在她怀里,短短的小胳膊紧紧抱住她。马至余家坳楼船前,她猛一勒马,魈影抬蹄人立,长嘶贯日。
守在门前的百夫长拱手道:“见过珏谏议。”“把马拴好。”刘璟笙提溜着珏千雨飞身下马,把马缰绳往百夫长手中一扔,随即上了楼船。
会客厅里,余老爷高坐书案之后,堆积的竹简也遮不住皱纹里掩藏的忧愁。杨戬双手抱胸,低着头靠着大柱,剑眉微蹙。欧冶晨和轩辕衢并坐,欧冶晨心烦意燥,端着茶喝了一杯又一杯,却迟迟浇不灭心火。轩辕衢端然稳坐,眼观鼻,鼻问口,口问心。
刘璟笙牵着珏千雨刚迈进厅里,余老爷就立即站起来:“师叔!你可算来了!”
“诸位可都还好?小余如何了?”事态紧急,刘璟笙也就受了这一声师叔。
“都好都好,”余老爷从书案后转出来,“只是小余受了惊吓,需要静养几日。”
刘璟笙舒了口气,俯身摸摸珏千雨的小脑袋瓜,“雨儿,小余阿兄遭坏人欺负了,你替我去看看他。”
“坏人欺负小余阿兄!”珏千雨瞪圆了紫眸,“姊丈抓住那个坏人了么!我要去收拾他!狠狠地打他屁股!”
“捉住了的,至于惩戒,自有国法,不劳你去收拾,”刘璟笙弯腰点点他的鼻尖,“去看看小余阿兄,陪他说说话。”“好!”珏千雨脆脆地应了一声,扭头“噔噔噔”跑出去了。
“我仔细搜过工地,确实空无一人,如此看来,今日围堵欧冶府、绑架小余的人确是泽贤堂劳工,而非旁人弄虚假托,”刘璟笙直起腰,鹤眼中冷光如刃,“但如此‘盛况’,必有人暗中安排指使。”
杨戬放下双手,“怪我失职,不曾察觉,否则不至于酿成这般乱局。”
“如今不是追责之时,当务之急应是破局,”轩辕衢抬起桃花眼,“大司农扣押劳役工款致使劳工聚众滋事,若要泽贤堂工程不废,还需治本。”
“我去找他!于情于理都该拨款啊!扣着算什么道理!”欧冶晨站起来就要往外走。
“别急,”刘璟笙拦住她,“大司农是白璃的门生,白璃那边不放话,他岂敢依你?”欧冶晨急的转圈,“那该如何是好?”
“明日就是竹帛宴,”刘璟笙道,“连无忧和所有的文官都会到场,届时可大做文章……”
竹帛宴,本是涟波城文人的盛会,所有的文官和负有盛名的书生都会受邀到宫中赴宴。对那些名不见经传的白衣文人来说,这就是一架登天梯。只要得到一个受邀赴宴之人的赏识,跟着那人上了宴会,便有一番大可作为的天地。席间,诸文人行令清谈,切磋文章,出类拔萃者自是将有一片光明坦途。
而现在的竹帛宴早已面目全非,变成了各大文官集团切磋权术的斗兽场。宴席上人人文质彬彬,实际上个个衣冠禽兽。打压敌方气焰、剪除敌方羽翼、为己方阵营遴选后继者,这些险恶之行俯拾皆是。
这一次的竹帛宴还有一件与以往不同的事,就是为一部分人大造声势,以便同党上书举荐他们做泽贤堂的讲书先生。反倒是刘璟笙打算要做的这件再正当不过的事,显得格格不入,极有可能让他们蜀犬吠日。
再说珏千雨,他迈着小短腿跑到黎小余的卧室,极为乖巧听话地让小厮通报,直到黎小余传出话来请他进去,才轻手轻脚地进屋。
“雨儿来了,快过来。”黎小余缓缓拍了拍床沿。他整个人陷在靠枕里,过分俊秀的脸上涌着病态的薄红,脖颈和手却是白得几近透明,杏眼半阖,睫羽微垂,透出丝丝缕缕病理的倦意,像一只琉璃捏成的精致的蝴蝶,哪怕只是轻轻一碰就会碎掉。
珏千雨踢掉小靴子,手脚并用地爬到重工木雕床榻上,捧起黎小余的手,“阿兄宽心,姊丈已经拿下了欺负你的坏人,定会狠狠收拾他,给你讨回本来,绝不教你吃亏。”
黎小余莞尔,如婪尾初开,致美却不现妖媚,“那雨儿可要替我好好谢谢你姊丈。”
珏千雨直勾勾地盯着他,这副清俊纯美、如明月皎皎却不带半分阴柔的男生女相,赏心悦目,看时心沁甘露,移开眼后遗恨绵绵。珏千雨抿唇,倏然爬到黎小余面前,拽下自己项上的黄金累丝嵌八宝翡翠麒麟锁,套在黎小余脖子上,“麒麟锁保平安,让它好好保护你!”
黎小余低头看了看光华闪闪的麒麟锁,笑问道:“你把这锁给我了,谁保护你啊?”
珏千雨骄傲地抬起下巴,“我可以保护我自己!我已经是大人了,我可以保护我自己,还可以保护我阿姊、姊丈,还有你,还有陌嘉阿兄和晨晨阿姊他们!”
黎小余温和地笑着,揉揉他的小脑袋,把麒麟锁重新挂在他脖子上,“我已沾了麒麟锁上的福气,往后不会被坏人欺负了,多谢雨儿。”
珏千雨敲敲脑瓜,忽而灵光乍现,从自己荷包里“搜刮”出一颗糖来,递到黎小余嘴边,“阿兄吃糖!吃了糖就会开心!”
“我吃了你的糖,你会不会哭?”黎小余又笑。
“我才不哭!我已经长大了!”珏千雨强硬地把糖塞进他嘴里。
“好,雨儿已经长大了。”黎小余含着糖,玉面上终于有些神采。
珏千雨趴在他身边,小胖手撑着还有些婴儿肥的粉脸蛋,小腿在半空荡啊荡,“阿兄,坏人为什么要欺负你啊?”
“就因为他是坏人啊,”黎小余轻拍他的后背,“若不是坏人,他欺负我做什么?”他没有向珏千雨解释,只是拿了句糊弄话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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