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上次遭遇刘虎等人欺辱,墨今安就被祖父下令不准外出,防止再出什么意外。当时事情传回家里,柳意当即红了眼,攥着她的手再三叮嘱:“往后莫要再独自出门了,如今家中不比从前,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连一向温和的祖父,也在旁叹着气点头,话里话外都是“女子家安分守己才好”,话里话外满是对她的担忧。
可她这一“安分”,便是三日。
墨今安将手中的笔重重搁在砚台上,墨汁溅出几滴,落在素白的宣纸上,晕开一小片暗沉的痕迹,像极了她此刻的心境。
她坐在窗前,望着院墙上探出的几枝春竹,只觉得这四方小院像个精致的囚笼,连风都带着几分滞涩。案头的书卷早已翻得卷了边,平日里视若珍宝的诗词,此刻读来也只剩满心烦躁。指尖摩挲过砚台边缘的细纹,女工早已做罢,她看着那些阵线绣帕实在提不起兴趣。她忽然想起前日在书铺瞥见的那本新刻的《历代名臣奏议》,掌柜说里面收录了不少关于吏治民生的论述,若是能借来一读,定能开阔眼界。
可这念头刚冒出来,便被前几日家里人担忧的话语压了下去。她知道家人是为她好,如今墨家失势,没了从前的庇护,一个妙龄未婚女子在外行走,且刚跟地痞流氓产生矛盾,确实容易惹来是非。可她想不明白难道就因为怕被欺负,就要一辈子困在这院子里吗?做什么事情都要瞻前顾后吗?
她起身走到门边,便听得院外传来母亲与仲月的对话:“……今日风大,你去看看攸宁的窗关紧了没有,别让他又对着窗外发呆,仔细伤了身子。”
墨今安的手顿在半空,心口像是堵了团湿棉絮,闷得发慌。自幼时家中落魄,母亲身子不好经常熬夜绣帕补贴家用,祖父也忙着撑起整个家。她缓缓收回手,转身回到案前,望着空荡的纸篓——最后几张可用的宣纸,昨日已被她用来誊抄药方给母亲。若是没有新纸,便连平日里练字、记笔记都成了难事。
“罢了。”她低声自语,指尖却悄悄掐紧了袖角,眼底闪过一丝不甘。买纸是真,想借机出去透透气、再去书铺瞧瞧那本奏议,也是真。但总不能因为一次欺负,就彻底断了向外走的念头,断了她想看清这世道的心思。
她深吸一口气,理了理衣襟,决定去跟祖父好好说一次。哪怕只能让孙伯,木头跟着,哪怕只能快去快回,她也想再走出去看看——看看街道的人声鼎沸,看看书铺里的新墨香,看看那片被院墙挡住的、她还没来得及触及的天地。
在祖父书房外徘徊了三圈,终于抬手叩响了木门。屋内传来苍老却有力的回应,她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入时,恰好见祖父墨泰正对着一幅残损的《锦绣山河图》出神。
“祖父。”她轻声唤道,然后走到桌案一角——桌面上放着的正是幼时祖父带着他和兄长常读的《资治通鉴》,如今纸页泛脆,却仍是她最珍视的物件。
墨泰抬眸,目光落在她微蹙的眉头上,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了然:“是为出门的事来的?”
今安点点头,没绕弯子:“前几日您说,往后不让孙女儿独自外出,可案头宣纸已尽,连誊抄药方、临摹典籍都成了难事。更别说那日在书铺瞧见的《历代名臣奏议》,若能买来研读,对孙女儿了解吏治民生大有裨益。”
“你当我不知你心思?”墨泰叹了口气,指了指窗外,“前几日你在药铺与人争执,后被地痞报复的事,整条街都传遍了。如今墨家早树倒猢狲散,没了从前的势力,你一个姑娘家在外行走,若是再遇着歹人,如何是好?祖父是有些人脉能庇佑咱们一时,但那终究不是长远之计啊。”
“祖父,正因为墨家失势,孙女儿才更不能困在这院子里!”今安上前一步,声音微微发颤,却字字清晰,“前日我在店铺与那歹人起争执,旁边拿药的人对我墨家议论纷纷,孙女儿便想着,若自己能有学识、有能力,或许能护自己、护你们,不用四处低声下气求人。可若我连出门买纸购书都做不到,连看看这世道的机会都没有,又谈何增长学识、实现抱负?”
她伸手抚过桌案上的《锦绣山河图》,指尖触到墨迹未干的修补痕迹:“祖父当年为官,不也是为了‘为生民立命’吗?虽已辞官但心中仍怀大义,如今孙女儿想做的,不过是先为自己求得‘外出’的机会,并非要惹生非。”
墨泰沉默了,自己孙女儿什么脾气性子他是了解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目光在孙女坚定的脸上停留许久,忽然抬手取过墙上的折扇,递给她:“你既想得明白,便去。只是需让孙伯或者木头跟着,早去早回,莫要在外逗留。”
今安接过折扇,扇面上“知行合一”四个字映入眼帘,她眼眶一热,屈膝行礼:“谢祖父!孙女儿定不辜负您的信任。”
待她转身出门时,身后传来墨泰的声音:“买完书早些回来,晚膳我让周婆婆做你爱吃的慧仁米粥。”今安脚步一顿,笑着应了声“好”,推开书房门的瞬间,院外的阳光洒在她身上,连带着连日的郁闷,也消散了大半。
墨今安攥着祖父给的碎银,脚步轻快地跨出苏家大门,身后跟着亦步亦趋的孙伯。门轴“吱呀”一声合上的瞬间,她忍不住回头望了眼——这四方小院困住她三日,此刻再看,竟觉得墙角那丛竹子都比往日顺眼了些。
街面上的喧闹像潮水般涌来,瞬间裹住了她。挑着担子的货郎摇着拨浪鼓走过,鼓点“咚咚”响,引得几个孩童追在后面跑;临街的茶馆里飘出茉莉茶香,混着隔壁包子铺的热气,暖融融地扑在脸上;穿青布衫的书生们聚在书铺门口,捧着新刊的话本争论得面红耳赤,连路过的老掌柜都忍不住凑过去搭话。
她深吸一口气,连空气里都带着鲜活的气息。孙伯在身后提醒:“小姐,咱们先去买纸还是先去书铺?”墨今安笑着指了指前头挂着“文宝斋”牌匾的铺子:“先去书铺,我还记着那本《历代名臣奏议》呢。”
走没几步,便见巷口的糖画摊前围满了人。老师傅握着铜勺,手腕轻转,琥珀色的糖汁在青石板上流淌,转眼就勾勒出一只展翅的蝴蝶。一个穿粉色袄子的小姑娘踮着脚,眼睛亮晶晶地盯着糖画,母亲在旁笑着掏钱:“慢些,别挤着旁人。”
墨今安忽然想起幼时,兄长身子虽弱但也常带她来买糖画,那时她总缠着要画凤凰,墨攸宁便笑着跟老师傅说“多给妹妹熬些糖”。如今物是人非,可这长街上的烟火气,却还是像从前一样暖。
她加快脚步往书铺走,路过粮店时,下意识地往里面望了眼——老板正忙着给客人称米,见她路过,竟还扯着嗓子问了句“小姐,要买米吗?”墨今安愣了愣,笑着摇了摇头,转身时,嘴角的笑意却更深了些。
原来走出小院,并非只有欺负与刁难。这街上的人声鼎沸、烟火寻常,才是真实的世道,是她在书籍上读不懂的“民生”。孙伯跟在她身后见她看得入神,又催了句“小姐,再不去书铺,怕要被人买走您要的书了”,墨今安应了声,提着裙摆往前跑,风拂过衣袖,连带着连日的郁闷,都散在了这热闹的长街里。
墨今安笑着从巷口的书铺出来,她刻意绕了条近路,却没料想会撞见这样一幕。
巷口老槐树下,一个穿粗布短打的妇人正被两个壮汉拖拽,怀里紧紧护着个五六岁的女童,哭声嘶哑得像被揉碎的破锣:“大人饶命!我夫君只是欠了二两银子,怎就要卖了我女儿!”
那为首的壮汉踹了脚地面,唾沫星子溅在妇人脸上:“欠债还钱天经地义!你男人跑了,不拿你娘俩抵债拿谁抵?再闹连你一起卖去窑子!”
女童吓得浑身发抖,小胳膊死死勾着妇人的脖子,眼泪鼻涕糊了满脸。周围围了些看热闹的人,有叹着气摇头的,有低声议论“妇人命苦”的,却无一人上前阻拦。墨今安攥着布帕的手猛地收紧,指节泛白——她认得那妇人,前两年还在巷口卖过栗子糕,手脚麻利,待人也和气,怎就落得这般境地?
正出神时,又听得不远处传来一阵争执。一个穿青衫的书生模样男子,正对着个抹泪的女子厉声呵斥:“不过是让你给我母亲端碗药,你竟推三阻四!女子无才便是德,读那些诗词有何用?难不成还想考科举做官?”
女子手里的书卷“啪”地掉在地上,泪水砸在书页上,晕开一片墨痕,却半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墨今安站在人群外,只觉得心口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她想起自家没落后,祖父举家搬迁南下,母亲身体不好还需要熬夜绣帕补家用;想起前些日子店铺买药时,孙虎见她是女儿身,故意抬高的价钱,言语上的欺辱;还有对簿公堂时,明明是自己受到了伤害,县官却说是你自己不谨守本分,反倒怪起旁人来?;想起幼时祖父教她读书,曾叹过一句“若你是男儿,定能金榜题名,光耀门楣”——那时她只当是戏言,但是此刻却字字如针,扎得她眼眶发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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