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景大家一生清廉自守,心思全扑在典籍与学问上,于仕途名利毫无眷恋。
依着长辈之命,她娶了沈氏为正室,两人虽无多少浓情蜜意,却也相敬如宾,几年后诞下了长子景中雪,景大家并不执着于开枝散叶、非要再生个女儿来传宗接代,对她而言,有夫有子,伴着书册度日,已是安稳。
谁知天不假年,沈氏大病后撒手人寰,景大家对着空荡的书房静坐三日,终究是没听族中再娶续弦的劝,只一心扑在学问上。
恰逢那年隆安帝创办太学,广征天下良师。景大家闻讯,毅然应召。众人私下皆道,她是怕睹物思人,借那满堂学子与案牍劳形来填满空落的心房,故而常年寄身太学,鲜少归家。
“这么想来,”荣幼宜对着景中雪的背影低声咕哝,“你没长歪挺了不起的,这跟留守儿童有什么区别。”
“殿下?”走在前面的景中雪脚步微顿,有些迟疑地侧过头,月光映着他半边苍白的脸,眼底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茫然,“方才……是在说什么?”
“没什么,”荣幼宜立刻矢口否认,脸上瞬间挂起一副若无其事的表情,还故作轻松地耸了耸肩,“夸你家里清静,走路都没人打扰,挺好。”
景中雪没再追问,只是极轻地“嗯”了一声,他重新转过身,沉默地继续引路,背影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愈发单薄孤清。
此刻夜色如墨,浓得化不开。偌大的景府死寂一片,连个巡夜的家丁影子都瞧不见,只有他们两人的脚步声,踩在薄薄的新雪上,发出单调的响声。
纵然深更半夜,引着金枝玉叶的五殿下前往自己独居的院落,于礼不合,但——
景大家恨不得把“生人勿近”和“清净无为”刻在脑门顶梁骨上。偌大的府邸,统共没几个下人,还多是些上了年纪、入夜便歇下了的老仆。别说来通传伺候,怕是天亮前都没人察觉她这位翻墙而入的“客人”。
况且……景中雪的心底,那个被他用理智和规训死死压住的角落,有一个微弱却极其顽固的声音,如同石缝里钻出的细草,执拗地探出头来——他无法欺骗自己,这其中,藏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感到惊惶、近乎僭越的私心。
长廊冷风卷来,带着刺骨的寒意。他忽然停下脚步,没有回头,声音却轻轻飘来,带着一种近乎梦呓般的松弛感,仿佛不是在说话,而是在小心翼翼地擦拭一件蒙尘多年、珍贵易碎的琉璃器皿:
“殿下,你好久……好久未曾唤过我‘小景师兄’了。”
这声称呼,瞬间将景中雪拉回了往昔。
那时的太学,阳光似乎都比别处明亮几分。
他并非最年长的学子,但因母亲是德高望重的小景师兄,他自小在这学府中浸润,无论年纪长幼,同窗们都习惯唤他一声“小景师兄”。那称呼里,有对母亲的敬重,有同窗的情谊,更有他彼时未曾完全懂得的、一种被接纳的归属感。
“现在想来……”景中雪极低地、近乎无声地喟叹了一句,嘴角牵起一丝极淡、也极苦涩的弧度,“那样的时光倒像是上辈子的故事了。”
冷风卷着夜露,打在荣幼宜的脸上,带来一阵冰凉的清醒,她知道景中雪只是有感而发,并不需要她的回应。
然而,看着那单薄孤寂的背影,她还是开口:“你若不习惯,我以后便还叫你小景师兄。”
讲话中,两人已行至长廊尽头。那扇通往景中雪小院的月亮门,在清冷的月光下透出模糊的轮廓。
景中雪在门前顿足,依旧背对着她。单薄的肩背几不可察地绷紧,垂在身侧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又松开,泄露出他内心的不安与局促。声音低低响起,带着刻意掩饰的窘迫。
“……屋子里,”他顿了顿,仿佛难以启齿,“有些乱了……殿下,别介意。”
这句话更像是在提前为自己的“领地”道歉,带着一种根深蒂固的自卑和对“不完美”的惶恐。
荣幼宜却摇摇头:“哪有客人嫌弃主人家的道理?我像是那么不讲理的人吗?小景师兄。”
因为景中雪怀念,所以她刻意把“小景师兄”喊得又响又亮。
景中雪漾开一抹真切的笑意,他这才抬手,推开了那扇略显沉重的木门。
门轴发出“吱呀”一声轻响,打破了夜的沉寂。
一股混合着陈旧书卷、冷清空气以及一丝若有似无、几近消散的炭火余烬的味道,扑面而来。
这是间很朴素的卧室,甚至可以说过于简素了。房间朴素得近乎寒素,甚至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缺乏生气的整洁。
烛光在穿堂的夜风中不安地摇曳,将室内陈设的影子拉扯得忽长忽短。房间朴素得近乎寒素,透着一股刻意维持的、缺乏生气的整洁,仿佛主人只是短暂停留的过客。
唯一显出些许“乱象”和“人气”的,是那张半旧的杉木书案,占据了窗下最好的位置,案上整齐地码放着几叠书册和笔墨纸砚。
景中雪正欲去收拾角落的茶具,准备烹茶待客。
而荣幼宜的目光已滴溜溜地在书案上飞快扫过。瞥见砚台边压着张没写完的字卷,忽然凑过去踮起脚:“小景师兄这字写得真好,比我那狗爬似的强多了。”
这突兀又直白的赞美让景中雪动作一滞,耳廓迅速染上一层薄红,却见荣幼宜已自顾自地拖过旁边一张矮凳,大刺刺地坐下。
“本来我今日是来找景大家求助的。”
她笑眯眯地蘸了点清水,在废纸上随意画了几笔,“但我觉得你也能帮上。”
在京都众人眼中,景大家学识冠绝一时,但极少人知,景中雪其实仅次其后。
笔走水痕,不多时,一个扭曲却依稀可辨的蛇形图案,已跃然纸上——正是她在仓库货箱上瞥见的那个。
画毕,她抬起头,方才眼中的嬉闹尽数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少见的认真,定定地看着景中雪:“你看这个,可知是什么来头?”
景中雪凑过来,他的目光落在那扭曲的蛇形上,眉头渐渐锁紧。他沉吟片刻,缓缓道:“此印记,形制诡谲,绝非中土家徽。观其阴戾之气,更像是西域某些部族流传的图腾。我们中原之地,”
他摇了摇头,语气肯定,“素来罕用此等蛇虫阴物,更不尚此等诡戾之气。”
说着,他似想起什么,快步走向那排高耸的乌木书架。目光在层叠书脊间扫过,最终停在一册颜色泛黄、边角卷曲的线装古书上。他小心抽出,带起一阵细微尘埃。
“不过……”他翻页时低声道,“史籍确有零星记载。前朝鼎盛,西域诸邦与中原往来频繁,商旅不绝,其中不乏西域人落籍中土、通婚为家,风俗信仰亦曾交融。”
指尖轻轻掠过泛黄书页,他又补了一句:“那些奇异的图腾印记,也随之流入市井。”
终于,他的手指在一处枯褐的图纹上轻轻顿住,指尖点了点书页,低声道:“然而,近数十载,时移世易,边关不靖,这类交融早已中断。如今,这些印记理应不复出现。”
“这本书能借我几天吗?”荣幼宜微微前倾,目光亮得带着几分真切的兴味。
“当然。”景中雪颔首应允,动作简洁。
随即,他微蹙眉心,那份惯常的内敛沉静中透出几分不易察觉的疑虑与担忧,声音压得更低了些:“殿下为何……忽查此物?”
“只是看见了,有些好奇。”
荣幼宜笑了笑,神情一派漫不经心,语气轻快得仿佛只是谈天说地:“对了,小景师兄,我最近新得了一块怪石头,可有意思了——寻常时候灰扑扑的,一凑到烛火边,便泛出幽幽绿光。可稀罕了。”
她语调轻松地一转,像是随口补充似的:“哪天有空,我送来给小景师兄瞧瞧,也好解个闷。”
景中雪闻言,原本低垂的眼睫倏然抬起,眉峰微不可察地蹙紧,缓缓道:“碰着烛火便泛绿光……莫不是磷石?”
语未落,他神色已沉了下来,深切的忧色难以掩饰:“此物性烈,乃西域引火之物,星火即燃,极易酿成大祸。”
他微微前倾,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殿下,万不可掉以轻心。”
荣幼宜似被他的认真惊了一下,眨了眨眼,从善如流地应道:“知道啦,小景师兄。”
她说这话时神情坦然,眉眼弯弯,乌檀似的墨发挽得松松的,肌肤如玉,唇角噙笑,巴掌大的小脸仿佛藏着春光,仍是他记忆中的模样。
景中雪怔了怔,眼神几不可察地一晃,瞬间有些失焦。
“我,方才……”
他低声开口,声音里带着极轻的颤意:“方才之事……可否请五殿下……替我守口?”
愣了下,荣幼宜才反应过来是他说的是他刚才上吊的事情。
求死未遂又被撞破,这尴尬,荣幼宜心下了然。
“当然。”也不管他看不看懂,荣幼宜冲自己的嘴比划了个拉拉链的动作,笑着保证。“你放心好了,我可不是大嘴巴。”
景中雪一愣,随即低低应了声:“谢殿下。”
顿了顿,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轻声道:“殿下原先……是打算去问母亲这件事的?”
荣幼宜点头,“嗯。景大家的性子是固执了些,脾气嘛,也够呛,但那份见识和才学——”
她竖起食指在空中晃了晃,笑意柔和,“真真是这个。”
听着荣幼宜这般不吝赞美母亲,景中雪喉结几不可察地滚动了一下。
他嘴角极轻微地牵动了一下,那弧度淡得近乎虚无,声音平静无波,却似平静水面下潜藏着暗流:“母亲她……确实是很厉害的人。”
“也不能这么说,”荣幼宜捕捉到他神情中的微妙变化,目光真诚地落在他低垂的脸上,“小景师兄你也不差。”
景中雪却极轻、极缓地摇了摇头:“母亲总是……对我很失望。”
他垂着眼睑,脑海里却再度回想起偏厅中那道熟悉又冷厉的斥责声,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地贴在耳膜上——
“二殿下身居高位,案牍劳形!如今她入宫为陛下分忧,你倒好!放着家中襁褓婴孩不顾,竟自己跑回家来了!”
“你身为生父,何以如此疏懒,全不顾舐犊之情?任性无状至此!传扬出去,旁人会如何议论我景家?只会道是我景家教导无方,养出你这等……”
他当时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辩解不出来。
回想此事,一股难以遏制的热意猛地冲上眼眶,转瞬便凝成水光,在他低垂的视线边缘摇摇欲坠。
不行,绝不能在殿下面前失态。
他猛地别开脸,下颌线绷紧,试图将那即将溃堤的情绪死死锁住。可终究还是晚了一步——一滴泪挣脱了控制,沿着面颊无声滑落,“啪”地砸在冰冷的桌案上,水痕洇开一小团深色的印记,又很快消散不见。
“小景师兄……”
四目相对,荣幼宜愣了下,声音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怔忡。
屋内只有一张椅子。她索性站起身,没有半分迟疑,伸手握住景中雪微凉的手腕,要将他引到自己刚离开的、还留着余温的座位上。
“殿下!这于礼不合——”
景中雪心头一震,泪痕带来的狼狈还未收拾好,人已被她不由分说地半扶半按着坐下。
她掌心的温度还留在手腕处,像一簇火,沿着血脉一路窜上去,烧得他耳根泛起绯色,连耳廓都烫得惊人。他指尖微蜷,放在膝上的手无处安放,只能低着头,任由那股热意从耳根蔓延到脖颈,将所有的无措和狼狈都烧得愈发清晰。
“是二姐姐欺负你了吗?”荣幼宜蹲下身,仰视着他,语气里带着点没头没脑的护短,“你说出来,我去给你报仇。”
景中雪轻轻摇头,嗓音低得近乎溺水:“……夜深了,殿下,回去吧。”
荣幼宜被这声逐客令堵得一噎。她看着他垂着眼帘、睫毛上还沾着水光的模样,终究没再追问,只悻悻地站起身,大摇大摆地往门口走。
廊下的风卷着寒意扑进来,她裹了裹披风,心里却反复琢磨着方才那一幕。景中雪待人向来是温吞的,像春日里的融雪,不争不抢,连说话都怕惊扰了谁。隆安帝当年把他指给二姐姐,八成就是看中他这份“省心”,好配二姐姐那副笑里藏刀的性子。
可方才他眼里的绝望,分明重得像要压垮整个人。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荣幼宜踢了踢廊下的石子,眉头拧成个结,“竟把他逼到这份上,连活下去的勇气都快没了。”
她还是忍不住地对着黑黢黢的夜空翻了个白眼,低低喟叹:“唉,万恶的封建社会,吃人不吐骨头啊。”
夜风卷着她的话音飘远,屋内,景中雪仍维持着静坐的姿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椅面残留的温度,眼眶里的水光,又一次悄悄漫了上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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