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朕还以为你会在大相国寺住个十天半月……”
隆安帝端坐内殿,独自对弈着。
她指尖摩挲着一枚温润的黑棋,目光专注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声音听不出喜怒:“寿王竟没留得住你。”
荣幼宜随意歪靠在凭几上,语调带着点漫不经心的慵懒:“小舅是去清修的,我哪敢扰他清净?”
说着,荣幼宜话锋轻巧一转,语气里带了点撒娇似的狡黠:“况且,高明的母亲大人替我斩了那恼人的‘桃花劫’,我这不是得赶回来谢恩吗?”
隆安帝抬眼,淡淡道:“哦?可朕瞧着,你这趟‘谢恩’……倒像是个幌子?”
“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您。”
被点破心思,荣幼宜索性直言,懒洋洋地摊开双手,姿态坦坦荡荡,甚至带出点耍赖的洒脱:
“宫宴那日,我估计要‘卧病在床’,特来向母亲告个假。”
“除夕佳节,阖家团圆。”
隆安帝指尖拈着一枚白玉棋子,“铿”然一声脆响,稳稳敲落在纵横交错的棋盘上。
她语气平淡却重逾千钧:“你身为朕的女儿,缺席此宴,成何体统?”
“这场宫宴,从请柬飞遍六部九卿起,就早不是纯粹的‘家宴’了。”
荣幼宜往后仰倒,陷进软垫里,像只懒猫似的舒展身体,话语拖得长长的,懒洋洋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味道。
“满殿的君君臣臣,虚情假意,寒暄应酬,想想都累得慌。”
“母亲,您就当我烂泥扶不上墙,只想做个逍遥自在的富贵闲人不行吗?”
“况且我不明白这明明是一个不需要我的场合,为什么又一定要我到场去见证。”
闻言,隆安帝执棋的手顿了顿。“你是在怨我,未曾让你涉足朝堂?”
“可没有。”
荣幼宜一愣,语气下意识慢了半拍,没料到隆安帝竟是这个反应。
她干脆将话挑明了说,姿态放得极低,几近耍赖:“您膝下儿女中,属我天资最钝。没那福气,也没那心思。”
隆安帝“呵”地轻笑,声中带着几分了然和戏谑。她指尖再落下一子,不紧不慢地说。
“朕看你心思活络得很。为了躲一门亲事,连‘桃花劫’这等玄虚之说都编得头头是道?”
她语气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评判:“沈瑾君虽对你痴缠了些,倒也算得良配。”
“摸不到的月亮,当然是看不厌的。他追着我跑,不过是我对他爱答不理,偏又与他那死对头亲近了几分,他心头那点争强好胜的不服气,烧得慌。”
在荣幼宜看来,沈瑾君这份好感实在来得莫名其妙。除了太学那段不咸不淡、如同隔雾看花的同窗时光,他们之间何曾有过半分值得称道的交集?至少在荣幼宜的记忆里,那段日子平淡如水,绝无可能酝酿出什么值得对方刻骨铭心、念念不忘的情愫。
荣幼宜哼了声,“他就是小孩子心态,越是得不到的,越要抢到手才算数。”
隆安帝未接这话,像是又对沈瑾君这个名字毫无兴趣了,转而提及了另一个人:“纳兰族的圣子,若赐给你做正夫,你觉得如何?”
“娶一个他族圣子?母亲这是特意要把我架在火上烤?”
荣幼宜脸上连一丝波澜也无,知道这是绝无可能的事情。
“您本就偏疼我些,如今再让我娶了这等关乎两族邦交的联姻对象,左右逢源是做不成了,倒要成众人眼中的眼中钉、肉中刺。我怕不是要被生吞活剥了?”
“那岂不正好。”隆安帝淡声,“众矢之的,你也就无法再这般偷闲躲懒,心安理得地做你的废物了。”
荣幼宜笑了笑,轻声一哼:“母亲,您这是养蛊啊。”
她手指轻扣扶手,语气转而软了几分,却依旧带着不改的懒意:“我原本就不是治国安邦的那块料。父亲临终前,可不就是留了这一句话——让我平平安安、喜喜乐乐地过一生。那是他老人家一辈子唯一求过的事,临终时也就这点念想,您总不能不成全吧?”
这一句,是她最大的底牌。
荣幼宜的父亲,是隆安帝后宫中最受宠的一位。出身寒微,一介白身入宫,不过短短几年,便得到隆安帝无与伦比的、超越祖制礼法的宠爱,但可惜身体不太好,早早就去世了。
隆安帝丝毫不意外荣幼宜会提起这事。
“此时倒记起你父亲了。他在九泉之下,怕也盼你成家立业。既然圣子你不中意,沈瑾君又太过稚嫩——那朕这还有一个人选……”
隆安帝微一抬眼,身后太监即刻低眉顺目,奉上一卷。另一太监随即上前,二人配合娴熟,袍袖翻动间,将画轴“哗”地一展——
卷面展开,纸上绘着一位年轻男子,眉目清秀,身着素缎坐于松影竹下,姿容倒是端方儒雅。
画卷上的脸美则美矣,但荣幼宜不记得自己见过这号人物。
“这是哪位啊?”
“回殿下。”捧着卷轴的大太监忙躬身应道,每个字都透着十二分的恭谨:“这是崔贵君嫡亲外甥,郧西崔氏嫡支的郎君,单名一个‘李’字——崔李郎君。前些日子蒙陛下天恩接入宫中,如今在崔贵君处小住。”
郧西崔氏是当朝最显赫的门阀之一,其势力遍布朝堂与宫闱。不同于那些凭借功勋或财富一时得势的权门望族,崔氏之所以长盛不衰,在于其高度绑定皇权。
虽不能说每一代帝王皆出自崔氏血脉,但几乎每一位皇帝的后宫中,总有郧西崔氏的家眷——或为皇后,或为贵君。
将亲缘化为屏障,将联姻当作筹码,长袖善舞,几难撼动。
可以说,只要皇权存在一日,崔氏便绝不会真正沉沦。他们不是简单依附皇权,而是使士族身份与皇家联姻制度化,深植于国家根基之中。
“……非要娶一个吗?”
荣幼宜一看就知道隆安帝是早有预谋地想要撮合她这桩婚事。
她几不可闻地轻轻吸了口气,知道以帝王之尊,能提前“知会”而非直接下旨,用这般看似“商量”的口吻,已是莫大的“仁慈”了。
荣幼宜沉默片刻。
“能先让我见见他吗?不拘什么形式,安排个相亲环节吧,让我与他见上一面,说上几句话。”
荣幼宜终究还是选择了最务实的退让。“总好过隔着盖头摸象,盲婚哑嫁一场。”
隆安帝执棋落子,带着裁决意味稳稳落下。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句寻常闲话:
“宫里新贡的那几株红梅,开得倒好。让兰尚宫领着小五,去赏赏花吧。”
*
行于通往后宫的长廊,廊外寒风凛冽,吹得荣幼宜缩了缩脖子。
这条路通向倚梅园——那是后宫里一片极惹眼的景致。隆安帝素来爱梅,当年特意命人拓建了这片梅林,甚至有一年除夕,还特意在梅林中搭了赏梅的高台,让宗室亲眷们聚在一处,就着漫天风雪赏梅守岁。
荣幼宜小时候还在里面捏着枝桠,学穿越前看的电视剧,装模作样地许愿:“愿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
隆安帝见了,还特意问她是哪里学来的诗词。
不过这都是题外话了。
如今见宫墙高耸,积雪皑皑,雪光映得荣幼宜面庞有些苍白,却不减那点少年特有的朝气与执拗。
她踢着脚下的积雪,百无聊赖地往前走,周围白花花的雪景让她提不起兴趣。
“兰尚宫见过崔李吗?他是一个怎样的人?我们相配吗?”
一连串的追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莽撞,像是把心里盘桓许久的念头,借着这空旷的雪地,一股脑倒了出来。
兰尚宫仪态端方,银丝一丝不苟地拢于脑后,眼角皱纹如刀刻斧凿,神色沉静。
她规规矩矩地落在荣幼宜半步之后,却因那声“兰尚宫”轻轻一颔首。
“陛下的眼光,自然是极好的。”
这话说得四平八稳,滴水不漏。
荣幼宜反倒笑了,语调里带着几分孩子气的狡黠。“姑姑您这话,说了跟没说似的!”
她往前凑了半步,伸手亲昵地扯了扯兰尚宫袖口。“那崔李相貌如何?性情如何?刚才那画像,我只能说建议把画师开除了。”
“画得跟庙里的泥胎菩萨似的,端方是端方了,可千人一面!”
她撇撇嘴,一脸嫌弃地评价,“横竖是瞧不出个真模样,只知道他是个有鼻子有眼的家伙。”
雪沫子落在她的发间,像撒了把碎星子,偏她浑然不觉,只睁着清亮的眼睛盯着兰尚宫,那点少年人的鲜活与直白,倒让这宫墙下,凭空生出几分暖意来。
兰尚宫温声劝道:“旁人千言万语,不如殿下亲眼一见。”
“知晓啦知晓啦!”荣幼宜拖长了调子,故意嗔道,“兰尚宫如今也成‘谜语人’啦!”
见兰尚宫依然滴水不漏,荣幼宜也不强求,眸光流转间,忽地锁定了不远处水榭中的两道身影。诧异之色一闪而过,旋即,她唇畔的笑意更盛。
“不过嘛,”她声音轻快,意有所指,“落花有意随流水,奈何流水向寒汀。这回啊,可真不是小五存心要违逆母亲的意思。”
分明是有人从一开始,就存了心要搅黄这桩婚事。
她不过是顺水推舟,借坡下驴罢了。
荣幼宜扬声唤道,尾音雀跃地扬起:“二姐?”
水榭中,檀木椅上的女子闻声抬眸,唇角漾起一抹浅笑。她生得一张温润圆脸,下颌线条柔和,天生一副可亲模样。眼眸不算大,笑起来便弯作两泓清亮月牙,衬得饱满柔和的面庞愈发恬静。
——正是二皇女荣瑾瑜。
她此刻笑靥如花地起身相迎,说着便要来牵荣幼宜的手:“小五?可是从母皇处过来?”
而她对座之人,此刻也徐徐转过身,青绿色的衣衫如水波般随动作漾开清浅涟漪,朝着荣幼宜的方向,姿态端雅地躬身行礼:“臣纳兰君生,见过五殿下。”
他肌肤莹白近乎剔透,在这寒气逼人的天气里,更显出一种易碎的病弱,连那高挺的鼻尖都冻得泛出一点惹人怜惜的薄红。
细长的凤眼微微抬起,眸光沉静如深潭古玉,流转间自蕴一段含蓄风雅的书卷气韵,竟将一身青葱水嫩的衣裳,也穿出了几分古典画卷里走出的、含蓄的书卷气的韵致。
“也是缘分。”
荣瑾瑜笑意温煦,讲话滴水不漏,“刚去探望过崔贵君,出来便巧遇圣子大人,便邀他在此倚梅园小叙片刻。”
荣幼宜却仿佛没听见纳兰君生这个人,连眼角的余光都吝于投去一分。
她只笑吟吟地瞧着荣瑾瑜,开口便是毫不掩饰的没礼貌:“那二姐你还真是好兴致啊。这么冷的天,你不怕他死在这里啊。”
她的话语在寒梅冷香中荡开,枝头几粒雪尘被惊落。
“小五!”荣瑾瑜的笑容僵了一瞬,目光扫过周围伺立的仆从,语气刻意压低却更显分量,“圣子大人是贵客,怎可如此失礼?”
荣幼宜却只一味输出:“二姐难得入宫一趟,怎不多陪陪崔贵君?他老人家日日期盼着女儿承欢膝下呢。”
崔贵君是荣瑾瑜的生父。成年皇女无诏不得擅入后宫,此番相见实属难得。虽不明荣幼宜为何忽然提及父亲,荣瑾瑜语声仍旧轻柔,唇角弯起的弧度无懈可击,是众人熟悉的、无可挑剔的温和面孔。
“父亲身边,如今有伶俐懂事的外甥承欢解颐,已有慰藉。”她话音微顿,似是漫不经心地补了一句,指尖轻拂袖口精致的缠枝莲纹,“况且,母皇已将筹备除夕宫宴的重任交付于我,特旨恩准我暂居宫中,以便理事。”
她语气温婉如常,唯有那微微扬起的下颌线条,泄露了一丝藏得极深的自矜。
荣幼宜闻言,神色未变,只是轻轻挑眉,用了悟的语气。“怪不得今日见二姐不急着陪崔贵君说话,原来是接下来还能日日相见,夜夜话长。”
闻言,荣瑾瑜唇角那抹温和的笑意瞬间凝固,随即又化开,带着几分无奈包容。
她澄澈的眸子看向荣幼宜,仿佛在看一个不懂事的孩子在闹脾气,轻轻叹了口气:“小五又说孩子话了。”
荣瑾瑜声音放得极柔:“除夕宫宴乃是国朝盛典,关乎天家威仪,头等要紧的大事。我既承此重任,岂敢有片刻懈怠?纵是陪伴父亲,也只能是百忙之中抽空为之罢了。”
“这么说,也确实。”荣幼宜脸绷得一本正经,乌溜溜的眼珠却闪过一丝狡黠,“二姐才刚生产没多久,我那小外甥前几天才过了满月宴,就要这么几天都见不着母亲,多可怜啊。”
说罢,她眉头一拧,神情郑重得仿佛真为孩子心疼,“还是母皇太不人道了,我这就回去劝她收回成命。”
荣幼宜作势就要转身,动作干脆利落,嘴里还振振有词:“这操劳的差事,合该交给三姐才对!三姐孤家寡人一个,清闲得很,正适合为母皇分忧!”
那清脆的嗓音在空旷的宫道上回荡,带着一丝刻意的义愤填膺,也清晰地刺破了方才那层温情脉脉的薄纱。
谁不知道荣幼宜口中的“三姐”正是太子殿下,荣瑾瑜最有力的储位竞争者?荣幼宜这看似孩子气的“打抱不平”,直戳荣瑾瑜命门。
若真让她在母皇面前撒泼耍赖,即便不能全盘夺走这费尽心思得来的主持宫宴之权,也极可能让太子分一杯羹。
“小五——!”
荣瑾瑜拉住她,维持得从容片片龟裂,想笑但又无奈地叹了口气。
她很快调整了呼吸,语气里仍尽力保持着一贯的亲昵,像是在温柔责备,又像在试图缓和气氛:“咱们姐妹难得在宫里遇上一回,统共还没说上几句体己话呢,你怎么就舍得走了?”
她一面说着,一面不着痕迹地将话锋引向纳兰君生。
“刚向圣子请教我小儿的八字呢,为人父母者,一颗心可不就全系在孩儿身上?只盼他一生顺遂平安,无灾无难便好。”
方才那一瞬间的失态仿佛从未发生,她唇边重新噙起温婉得体的弧度。
随即又将目光柔柔地落回荣幼宜身上,带着一种姐姐特有的、仿佛关心妹妹终身大事的殷切:“小五,何不也请圣子替你掐算一番?算算你的正缘,何时会来?”
——这一句,精准地踩在了荣幼宜的雷点上。
她静静看着荣瑾瑜,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死水一般的钝重:“我的正缘,二姐不是已经替我安排好了么?”
“沈瑾君在你府上落水,恰巧被我‘所救’。这事儿,如今在宫闱内外,可是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了。”
“所救”二字,她咬得又重又慢,带着**裸的讽意。
“二姐你作为东道主,又是我的好姐姐,难道就真的一点风声都没听到过?”
荣瑾瑜迎上她的目光,面上却浮起一丝极其纯真、极其自然的困惑,仿佛被这突如其来的指责弄得毫无头绪。
“小五?这话……姐姐怎么听糊涂了?”
她甚至上前半步,似欲拉住荣幼宜的手,语气小心试探:“可是……你还在为落水的事恼我?怪姐姐照看不周?”
说话间,荣瑾瑜眼角的余光,不着痕迹却又极其迅速地掠向几步开外——兰尚宫垂手侍立,她眼观鼻、鼻观心,仿佛入定,静默得令人心悸。
但荣瑾瑜深知,这静默本身就是一种力量。她是御前的人,是母皇最锐利的眼睛、最忠实的耳朵。
自古以来,天家倾轧、争权夺位本是常态,水面之下暗礁丛生,谁敢说自己不曾幻想过至高之位,但谁又敢把它摊在明面上来讲。
她早知这五妹被宠得肆无忌惮,却未料竟已到了不管不顾的地步。
见荣幼宜面色冷静,不为所动,荣瑾瑜主动开口道歉,秀气的眉尖轻蹙,将话题精准地引向“意外”和“愧疚”。
“落水这桩事,实在是个意外,姐姐心里头也是又痛又愧。小五,你怨我,那也是该当的。那河水冰寒刺骨,姐姐库房里还有几支上好的老山参,最是能温补身子的,晚些就叫人给你送过去,你且好好将养着,才是最要紧的。”
荣幼宜抱胸反问。“二姐眼里,我是很缺这两根人参吗?”
“那小五紧缺些什么?”荣瑾瑜温声接话,仍是一副体贴长姐的模样,“若是姐姐能做到的,自然会成全你。”
荣幼宜笑。“我想念游静了,二姐调她回来吧。”
游静是荣幼宜的挚友,去年正是荣瑾瑜一派运作,以“明升”之名行“暗调”之事,将这位原本手握实权的金吾卫副统领远远打发去了边陲之地。
此中深意,双方心知肚明。
荣瑾瑜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旋即被一层无可挑剔的、公事公办的无奈所覆盖。她微微摇头,动作幅度极小,像是对她任性要求的无奈规劝。
“游静的外调,是吏部依制考核、权衡利弊之后作出的正常迁转。朝廷官员任免,关乎国法纲纪,岂能由着你的性子,说调回就调回?”
荣幼宜轻笑:“那我没别的愿望了。你们先聊,兰尚宫和我还有事要办。”
自始至终,荣幼宜没有看纳兰君生一眼。
沿着倚梅园的小径缓步走着,二人渐渐走出了荣瑾瑜等人的视线。
荣幼宜忽地回眸,望了眼身后,唇角漾起一抹浅淡笑意,意味不明,“事已至此,兰尚宫回母亲那里去禀报吧。”
兰尚宫脚步微顿,语气轻缓:“殿下……可觉失望?”
荣幼宜挑了挑眉,语气里满是漫不经心。“我为什么要失望?我见与不见,都不会影响母亲的决定吧?”
她说着,抬手折下一枝开得正盛的红梅,握在掌心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晶莹的雪粒沾上花瓣,更添几分冷冽的生机。
“不过没从二姐嘴里诈出承诺来,倒是有些扫兴。”
荣幼宜指尖转着那枝红梅,忽然看向兰尚宫,语气像随口一问,又像藏着些心事:“你说,我若直接去求母亲,她会把游静调回来吗?”
兰尚宫尚未开口,她便自己笑着摇了摇头,像是在否定这个突如其来的念头:“算了,不逼你回话了。”
“我得回府补个觉。你也早些歇着吧,也不必送了。”
她抬眼望了望天色,铅灰色的云层正低低压着宫阙飞檐,瞧着是要下大雪的模样。得赶在雪势大起来前出宫才好。
就这样,同兰尚宫道别后,荣幼宜便沿着覆雪的宫道缓缓行去。绒绒的雪上,极整齐分明地镌着她前行的足印。
遍地是雪,空中犹自飞舞。行至一处僻静的道路旁,她脚步忽地一顿。
风中,似乎夹杂着一丝极其微弱、断断续续的呜咽。
她凝神细听,循着那细若游丝的声音,蹲下身,目光掠过被雪覆盖的地块,最终定格在墙角一小堆不起眼的、新拱起的雪丘上。
那雪丘比周遭的积雪略高些,边缘还带着未被压实的松软,像是刚被什么东西从底下顶起来的。
没有丝毫犹豫,她摘下手套,露出纤细的手指,指尖立刻被寒气刺得发麻。她小心翼翼地拨开表层的积雪,动作轻得像怕惊扰了什么。从那一小团雪堆里,竟真的刨出来一团小小的、温热的东西。
是只白猫。
一团几乎被冻僵的、瑟瑟发抖的小毛球露了出来。它通体雪白,绒毛上沾满了雪粒,气息微弱。
荣幼宜的心尖儿仿佛被那微弱的颤抖挠了一下,她立刻用温暖的手心将它轻轻拢起,小心地护在怀里,隔绝了刺骨的寒意。
“我怎么记得宫里没人养猫啊。”
她低头看着怀里这团可怜的小东西,指尖轻轻拂去它鼻尖上的雪,声音带着点怜惜与困惑。
“瞧你这品种,也不像是寻常的野猫。胆子倒是不小,竟敢溜到这皇宫里来撒野?”
风雪还在往领口里钻,荣幼宜将斗篷裹得更紧些,白猫似乎是从冻僵的混沌里挣脱了些,不再是全然的死寂,只是呼吸依旧轻浅,隔着几层衣料,像羽毛拂过她的肌肤。
荣幼宜用指腹轻轻蹭了蹭它冰凉的小耳朵,低语道:“这样大的雪呢,冻坏了吧?”
风卷着雪沫打在斗篷上,发出沙沙的响。荣幼宜站起身来,抬手拢了拢斗篷的边缘,将怀里的猫儿裹得更严实些,连露在外面的一小截尾巴尖都塞进了衣襟。
“相逢即是有缘,不如跟我回去,总好过冻死在这冰天雪地里。”
话音刚落,怀里便传来两声细弱的“喵呜”,一长一短,带着点刚睡醒似的迷糊,竟像是听懂了她的话。
荣幼宜被逗笑了,低头戳了戳猫耳朵:“这是答应了?”
怀里的小家伙没再出声,却轻轻往她温暖的衣襟里缩了缩。
荣幼宜掂了掂怀里的重量,转身往回走,脚步轻快了些,抱着猫正要离开,身后忽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一个太监模样的人快步赶来,气喘吁吁地喊道:“殿下留步!这猫是我家主子的!”
荣幼宜停下脚步,抬眼看向来人,疑虑地问:“你是哪家的?这猫是你的?”
太监连忙躬身回话:“回禀殿下,奴才是崔贵君宫里的。这猫……是我家主子的外甥崔郎君带来的,方才不慎跑丢了。”
“崔郎君?”
荣幼宜微微一怔,抱着猫的手顿了顿:竟有这么巧的事?
她抬眼问,“你家崔郎君此刻在何处?”
*
皇宫的东西总是最好,即便是这冬日里漫长的回廊,也透着一股子寻常人家难以企及的富丽堂皇。
汉白玉的栏杆雕着繁复的瑞兽,朱红的廊柱顶着描金绘彩的檐枋,连脚下踏着的砖块都光可鉴人。更奇的是,凛冽寒风之中,竟氤氲着一缕缕清甜馥郁的花果香气,丝丝缕缕,钻入鼻端。
廊下立着一道身影,正静静望着漫天飞雪。
晦暗的天光落在他身上,衣料在光照下流转着内敛的光泽,他周身萦绕的沉静像一汪深潭,连廊外的风似乎都为他停了半分,浑身上下都透着世家子弟浸在骨血里的矜贵。
脚步声由远及近,带着布料摩擦的窸窣。崔李侧头时,正见荣幼宜抱着那团雪白走来——白猫蜷在她臂弯里,尾巴尖儿蓬松得像团云。她侧脸迎着微暗的天光,下颌线柔得像浸了水的玉。
刚才被他拨去找猫的太监躬着身子,亦步亦趋地跟着。
崔李的目光在她臂弯的猫身上顿了顿,又扫过她被猫爪勾住的衣料边角,随即落回她脸上。不过一息的工夫,他已敛了眸中那点极淡的波澜。
“臣子崔李,见过殿下。”
他声音里裹着淡漠的凉意,恭谨里藏着几分疏离。
荣幼宜却没接他的礼,她脚步没停,走到他面前时微微仰头,鬓边的玉步摇晃了晃,“你认得我?我不记得与你见过。”
风从廊下钻过,吹得她鬓发微乱,也吹得崔李垂在身侧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远处宫墙的影子斜斜压过来,将两人之间的距离笼在一片半明半暗里。
荣幼宜好似只是顺嘴一问,并没有纠结这个答案,而是低头摸了摸怀里的白猫,又问:“这猫是你的?”
崔李顺着她的目光瞥了眼那只猫,猫儿似是认得他,轻轻“喵”了一声。他收回视线,喉间低低应道:“家里送来给舅父解闷的。”
荣幼宜瞥他一眼,扬了扬下巴示意怀里的猫,说:“既是你的猫,怎么不自己去找?反倒在这廊下躲雪,等着旁人给你送上门来?”
她承认自己这话有点无理取闹了——崔家乃是世家,这位世家公子身份尊贵,别说找只猫,便是要天上的月亮,自有一堆人捧着梯子去摘,哪里用得着他亲自动手?
但是,人哪有不犯贱的呢。
一想到这人十有**要成她未婚夫的事实,一想到自己原本平稳的生活就这么被一纸婚约砸得七零八落,还要对着这张陌生的脸吃饭、说话、睡觉,甚至……共度余生。
荣幼宜只觉浑身不自在,迁怒得理直气壮。
她等着看他皱眉,或是露出几分不悦——世家公子大多讲究体面,被人这般怠慢,总要摆出点架子来。
可崔李只是抬眼看她,神色平静,语气更是毫不迟疑:“回殿下,因为我厌弃下雪。”
崔李答得直白,语气里没半分掩饰:“雪天路滑,鞋子潮湿,容易摔跤。更怕雪后融冰,又脏又冷,人也显得笨重。衣裳沾了化雪的水迹,晕开一片深色,更是难看。”
荣幼宜一愣,下意识反问:“你跟我说这个做什么?”
她心里忍不住犯嘀咕:不过是随口找茬,想探探这家伙脾气秉性如何,谁曾想对方竟一本正经地……吐槽起了天气?
“是陛下嘱咐的。”崔李神色坦然,语气依旧平直,“陛下说,殿下偏爱坦率之人,让臣子在您面前不必遮掩,知无不言。”
荣幼宜挑了挑眉,脸上这才显出点真正的兴趣来:“你有这么怕皇帝?”
崔李闻言只是眼帘微抬,眸光平静无波,神色坦然得近乎直白:“君无戏言,陛下既有吩咐,臣自当照办。”
荣幼宜望着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忽然觉得有些好笑:“你这种风格,不会是我喜欢的类型欸。”
崔李依旧立在廊柱边,层叠的衣袂被风掀起个微小的弧度,又沉沉垂落,像极了他此刻的沉默。细碎的雪花落在他乌墨般一丝不苟束起的发髻上,转瞬便融成一点湿痕。
他低声说:“喜欢,是最无关紧要的。”
方才的戏谑在荣幼宜眼底消散,反倒生出几分探究——这才让她注意到,他那双眼眸才是最令人难忘的所在。
那是一双缺乏光彩的眼眸,像是蒙上寒雾的琉璃珠。内里蕴着古潭般的幽寂,所有的情绪都被那层无形的薄雾过滤、沉淀,只余下看不透的深邃和一种近乎冷漠的矜持。
荣幼宜忽然没了调侃的心思。
怀里的白猫在她掌心轻轻蹭了一下,舌尖扫过指腹,带出一丝凉意。她低头,不知从什么时候起,这廊下的风雪,在他目光所及之处仿佛也更冷了些。
她不自觉地将猫抱得更紧了些。
——其实,这个未婚夫,好像还挺有趣的。
改下存稿错字,明天大概会停更吧[让我康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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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第7章 相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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