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儿可是醒了？”门外传来温软的唤声。
珠帘轻响，江夫人端着红漆药盏迤逦而入。
她云鬓微松，眼角带着未散的倦色和不加掩饰的慈爱：“谢天垂怜，兰儿今日气色总算好些了。昨夜听得房中似有啜泣，可是又梦魇了？”
江凤兰凝望着母亲鲜活的眉目，喉间蓦地一哽：“阿娘……”
昨夜雨夜檐下悬荡的青紫面容、冰冷尸身，与眼前温软指尖形成惊心对照，令她恍若隔世。
“嗳，娘在呢。”江夫人忙搁下药盏，坐在榻边握住女儿微凉的手，“莫怕，不过是场噩梦罢了。太医说了，你急火攻心才昏沉这些时日。”她轻抚女儿额发，眼底澄澈慈爱，“时候还早，今儿下了些雨，你再躺会儿。”
廊外忽起清朗人声：“可是小妹醒了？”
但见长兄江墨辰执卷而来，竹青常服衬得人如修玉，眉目间却尽是温润：“醒来便好，可还有何处不适？”
父亲江铭远亦推门踱步而至：“既醒了便好生用药。外间风波已平，兰儿不必再劳神挂心。”
见至亲皆安然围聚榻前，与记忆中雨夜惨状判若云泥，江凤兰只觉着像做了一夜荒唐的梦。
她眨了眨眼睛。
一滴清泪滚落。
母亲温软的手立刻覆上她的面颊，绢帕轻柔拭去泪痕：“兰儿莫哭，魇着了的都是虚的，爹娘兄长都在呢。”
“阿爹阿娘，兄长，兰儿做了噩梦，还以为再也见不到你们了……”江凤兰抽噎着，扑入母亲怀中。下意识地收紧手臂，却蓦地察觉手心似乎攥着什么异物。
她低头一看，整个人霎时僵住。
一支样式奇特的硬笔正静静躺在她掌心，笔身冰凉，触感陌生而坚实。
原来，发生的一切都不是梦！
那异世的光怪陆离，那能篡改命运的发光方匣，那个名叫秦垣的男子……全都是真的！是这支不知如何被她带回来的笔，便是证据。
她怔怔地松开母亲，握着那支笔，指尖微微发颤。
“好了，快再睡会儿，用过了午膳便早些起来，”江夫人并未留意她手中微小的异样，只当女儿还未从梦魇中完全回神，柔声催促道，“今日酉时太后宫中设宴，可不能迟了。”
是了，太后宫宴。
午睡后，江凤兰由着侍女伺候起身。镜中映出的，仍是那个圆润丰腴的身影。
作为当朝太傅的嫡女，她自小金尊玉贵，却也不知为何，自小便比旁人格外容易发胖，即便与京城其他贵女一样读书习礼、甚至更为严格地束腰节食，依旧难掩浑圆体态。
而与她一同长大的太子宋临川，却是姿容绝世，文武双全，是京中所有贵女的春闺梦里人。
目光掠过镜旁一幅小儿嬉戏图。
这是江凤兰十岁生辰宴那年特意请画师画的。
扎着双环髻的她踮起脚尖，正将一朵海棠颤巍巍簪入冷峻少年的玉冠。那时的宋临川已是眉目如刀裁，身姿若松立。
可此刻再看画中少年冰雕般的侧脸，江凤兰的心竟奇异般再无波澜。
“兰儿发什么怔？”兄长江墨辰用轻轻叩响门，含笑递来一盏蜜酿，“太后今日在琼林苑设宴，专点了你进宫呢，为兄的轿子早已备好了。”
“兄长考虑的可真是周到，兰儿甚为高兴。”
琼林苑内香风缭绕，贵女们云鬓霓裳，言笑嫣然。
江凤兰端坐席间，忽闻内侍朗声通传：“太子殿下到——”
珠帘卷起，宋临川一席玄衣步入华庭，龙章凤姿，冷峻如常。
然而江凤兰目光却落在他身后那名娇小宫女身上。
那女子梳着蝴蝶髻，杏眼澄澈如鹿，紧紧挨着太子袖摆，一副天真懵懂之态。
莫非这位就是那位创作者笔下的女主？
“芝芝怕生，孤带她在身侧。”宋临川声线淡漠，却亲自引那女子入席，甚至给她安排了座位。
一个宫女，何德何能，能坐太子身旁？
一时间，众人面面相觑，皆是满座惊疑和玩味。
坐于江凤兰身侧的几位手帕交早已按捺不住。
永嘉郡主率先扯了扯凤兰衣袖，压低嗓音愤愤道：“兰姐姐，你瞧太子殿下！竟被那小蹄子迷了心窍，公然带到这般场合！他莫非忘了你去岁寒冬特地为他求的平安符，双手都生了冻疮？”
另一闺秀立刻接口，语气更添不平：“岂止！姐姐你为他苦练琴艺，只为他一句喜好什么高山流水，十指磨破数次。听闻他偶感风寒，你更是亲自熬炖参汤送入东宫……如今他却对一粗使婢女青眼有加，这简直……”
“简直是欺人太甚！”永嘉郡主几乎要拍案而起，为好友怒其不争。
众女皆以为江凤兰必会如往常般黯然神伤或隐忍垂泪，不料她只静静呷了一口杯中果酿。
目光掠过那厢正俯身让宋芝芝为他抚平衣襟褶皱的太子，唇角竟牵起一丝极淡的近乎嘲弄的弧度。
她放下杯盏，声音平淡无波，却语出惊人：
“诸位何必动气？不过是人各有癖，难以强求罢了。”
她顿了顿，眼波微转，落在席间一碟无人问津的珍奇乳酪之上，慢条斯理道：“譬如有人嗜甜，有人爱咸；有人视兰麝为珍，有人偏觉鲍肆之香沁人心脾……甚或，那市井之中，不也有犬彘之辈，独独钟情于……食糜么？”
言罢，她自顾自执起银箸，夹起一块精巧糕点，姿态优雅地送入口中，细细品味，仿佛方才那惊世骇俗的比喻并非出自她口。
永嘉郡主等人一时愕然，面面相觑，竟不知如何接话。
她们细细品嚼这话中深意，再看向那娇憨婢女与矜贵太子，忽觉那画面竟莫名与“犬彘食糜”之景有了一丝诡异的重合，顿感哭笑不得，原先的愤懑不平竟也被这离奇比喻冲散了大半。
而江凤兰心下澄明一片，再无滞碍。
目视宋临川那矜贵冷峻的侧颜，心下忽觉荒诞至极。这般人物，怎的就成了她半生念想？
思绪飘忽间，竟溯回十数年前的光景。
那也是宫宴间隙，幼年的她因体胖畏热，独辟蹊径躲至御花园假山后纳凉。方欲阖眼，却听得窸窣声响，拨开繁叶一瞧。
但见那彼时尚是玉雪团子的小太子宋临川，正鬼鬼祟祟蹲于一棵珍品金桂之下，小眉头紧锁，锦裤褪至膝弯，露着两瓣白生生肉乎乎的小屁股，正自奋力“出恭”。
事毕，这小殿下竟左右张望，顺手揪下几片肥硕桂叶，胡乱揩拭一番便算完事！
末了，还学那街头癞犬，翘起一条腿，对着那桂树根淅淅沥沥便是一通标记！
幼年凤兰看得目瞪口呆，手中半块荷花酥啪嗒落地。
那小宋临川闻声惊觉，提起裤子回头，小脸涨得通红，恶声恶气威胁：“肥丫头！敢说出去，孤、孤叫人打你板子！”
思及此，江凤兰唇角难以自抑地弯起一抹极淡的嘲弄。
宋临川当年，也不过是个光着屁股蛋随地出恭的小儿。更遑论那等学犬洩溺之姿。如今倒端得一副清冷孤高、不食人间烟火的模样。
江凤兰啊江凤兰，你当真是被猪油蒙了心窍，竟将那般一个……一个有着不擦屁股、随地小解过往的郎君，供奉在心尖尖上这么多年？
那执笔人写的故事，似是让以往的她做出不受控制的事，可自从死过一次，江凤兰却像是忽然逃离了什么禁锢，“活”过来了。
“尝尝这个，甜而不腻，你应会喜欢。”一道新进的樱桃酪呈上，色泽诱人。沈芝芝不过目光微滞，多瞧了一瞬，宋临川便察觉了。
他竟亲自执起玉勺，舀了最莹润的一勺，自然至极地放入她面前的小碟中。
沈芝芝霎时羞红了脸，手足无措地小声道：“殿下…这…于礼不合…”
“无妨，”宋临川唇角微扬，带着一丝纵容，“既是孤赏你的，何人敢置喙？”
此举引得邻近几席的宗室女眷们交换眼色，窃窃私语之声渐起。他却恍若未闻，反而侧首低声问她：“可还合口？”
沈芝芝细声回：“很甜，谢殿下赏。”
江凤兰懒得瞧二人卿卿我我，只是认真关心面前的吃食，瞧着眼前一道刚奉上的玉簪芙蓉雀舌羹，汤色清亮，便轻声对侍立的宫人道：“这羹瞧着清爽，有劳为我留一盏。”
声音不大，却清晰地落入了不远处正与沈芝芝低语的宋临川耳中。
他抬眼瞥来，目光在那羹上一顿，随即唇角勾起一抹淡漠的弧度，竟直接开口：“且慢。”
他声音不高，却自带威仪，令那正准备为江凤兰布菜的宫人动作瞬间僵住。
“这雀舌羹，”宋临川语气理所当然，甚至未看江凤兰一眼，只淡淡道，“芝芝近来脾胃虚弱，正需此等温补之物。江小姐素日体健，不差这一口，便让与芝芝吧。”
说罢，微一颔首。宫人不敢怠慢，即刻将那盏原本欲呈给江凤兰的羹汤，转送到了沈芝芝面前。
沈芝芝面露惶恐，怯生生地看向宋临川，又不安地瞥了江凤兰一眼，柔声道：“殿下，这……这是江小姐先点的……”
“无碍。”宋临川打断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纵容，终于将目光投向江凤兰，那眼神却疏离而倨傲，仿佛施舍般说道：“江小姐素来识大体，能体恤芝芝身子不适，将她所好之物相让，亦是她的荣誉。”
席间霎时静了几分。
众人都以为，依江凤兰往日对太子的痴缠与顺从，此刻即便心中委屈，也必是忍气吞声，强颜欢笑。
不料，江凤兰却缓缓放下银箸，抬起眼来。她脸上并无怒容，反而漾开一抹极温婉、甚至堪称柔顺的笑意，声音清浅柔和，如春风拂过湖面：
“殿下所言极是。”她先应了一句，就在众人以为她又要屈服之时，却话锋轻轻一转。
“只是臣女方才忽然想起一桩趣事。听闻民间有那等馋嘴的稚童，见邻家女娃得了块饴糖，便哭闹着非要抢来，若抢不成，便撒泼打滚，说那糖合该是他的，女娃能让给他，是她的福气呢。”
她微微歪头，露出些许天真不解的神情，继续柔声细语道：“臣女原以为这等稚子心性，长大些便好了。今日见殿下竟也如此……欣赏臣女这盏羹汤，方才恍然大悟，原来这般真性情，竟是不分年岁的。”
“殿下若当真如此喜爱女儿家的事物，羡慕女儿家的待遇，臣女倒是认识一位净身房手艺极好的老内侍，手法利落，保管能让殿下得偿所愿。”
一番话，语气温柔似水，言辞却犀利如刀，将宋临川比作抢糖撒泼的孩童，更暗讽他毫无风度，与宦官无异！
席间死一般的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惊骇地瞪大了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位依旧笑得温良恭俭让的江家嫡女。
江凤兰疯了？
竟然大言不惭地说要把太子殿下阉了？！
宋临川俊美的面容瞬间冰封，握着酒杯的手指倏然收紧，指节泛白。他从未想过，这个一向对他唯唯诺诺，痴缠不休的肥女，竟敢当着众人的面，如此讥讽羞辱于他！
沈芝芝吓得脸色煞白，手足无措地看看太子，又看看江凤兰，大气也不敢出。
江凤兰却仿佛无事发生，依旧保持着那副温婉柔顺的姿态，甚至还对着宋临川，极其缓慢地眨了一下眼睛，无辜又纯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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