碎玉风波如同投入滚油中的冰水,在京畿权贵圈里炸开了锅。
长公主宫瑶光疯了的传言不胫而走。更有甚者恬不知耻,胆大妄为,窥探着龙椅上天子的态度。
然而,永泰帝除了在当日稍晚时候赏赐了大量珍玩绸缎到昭阳殿,并随口申饬了萧衍一句“行事不谨,惹殿下不快”之外,竟并再无其他表示。
圣心依旧偏向昭阳殿。众人观望之余,对那位昨日还风光无限,今日便成了满朝笑柄的萧探花,不免多了几分微妙的心思。萧府门前,骤然冷清了不少。
宫瑶光对这一切置若罔闻,置身事外,称病免了所有请安和邀约,整日窝在昭阳殿的后殿书房里。案头堆积的不再是话本游记或珠宝图样,而是各种舆图、账册乃至地方志。
挽碧捧着新沏的雨前龙井进来时,只见自家殿下正对着一幅巨大的大胤疆域图出神,指尖从北疆的雁门关缓缓划向东南富庶的苏杭二州,眉头紧锁,唇线抿得死紧。
那目光,不再是单纯的骄纵或愤怒,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忧虑与杀伐之气。仿佛看的不是锦绣山河,而是即将燃起烽烟的战场。
挽碧从未见过这样的长公主殿下。
“殿下,歇歇眼睛吧。”挽碧轻声劝道,将茶盏轻轻放在案几一角。
宫瑶光轻轻“嗯”了一声,目光却未离开舆图。
萧衍的野心绝不止于权倾朝野。前世他龙袍加身,携手一身金红宫装,头顶七彩凤冠的宫瑶思,仿若天地间最般配的一对璧人,在汉白玉宫砖之上踱步向前的不可一世,至今仍深深刻在她脑海里。
萧衍与北狄的勾结,也绝非仅仅为了钱财那么简单。私贩军资,只是他庞大计划的一环。
国库空虚,边军疲敝,官员贪墨成风,父皇沉溺丹道……
这个帝国早已千疮百孔,只等着一根足以压垮它的稻草。
而萧衍,就是那根稻草,更是点火之人,那不知好歹的庶女宫瑶思,则执起了那把煽风点火的蒲扇子。
而她宫瑶光,必须抢先一步斩断二人狼狈为奸的爪牙,更快地积蓄自己的力量,更快地撬动这该死的命运。
“挽碧,”她忽然开口,指尖重重地点在舆图上京城西郊的位置,“去找崔嬷嬷,让她把她那个在城南开书铺的远房侄子悄悄带进来见本宫。要绝对隐秘。”
崔嬷嬷是她的乳母,忠心可靠,前世陪她幽禁至死,倒也是可惜可叹。
这崔氏的侄子,凭着前世的印象,宫瑶光依稀记得,后来成了京城颇有名气的书商,但因出身低微,常受官府盘剥。此人可用。
挽碧心中一凛,虽不明所以,仍立刻应下:“是,奴婢这就去。”
利用先知,宫瑶光清晰地知道哪些人后来投靠了萧衍,哪些人被萧衍打压乃至迫害。后者,便是她可以暗中网罗的目标。那些不得志的小吏,被排挤的军官,甚至因家族败落而混迹市井的勋贵子弟……
蚂蚁虽小,汇聚起来,亦能噬象。
她铺开宣纸,蘸墨疾书。一个个名字,一行行批注,关系网络,把柄弱点。
前世的记忆此刻成了她最锋利的武器。她要织一张网,一张在风暴来临前,足以网住那些魑魅魍魉的暗网。
处理完这些,窗外日头已然西斜。
宫瑶光揉了揉发胀的额角,走到窗边。
暮色四合,宫灯次第亮起,将重重殿宇勾勒出朦胧而安静的轮廓。
这虚假的太平,还能维持几时?
她目光不由自主地飘向宫城东南角,那是太傅府所在的方向。
沈玠此刻在做什么?他信了她的话吗?他是否会去查证?又会如何布局?
那个男人,心思深沉如海,她从来都看不透。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但眼下,唯有借他之力,才能最快最狠地给予萧衍第一次重击。
她必须赌这一把。
接下来的两日,昭阳殿依旧闭门谢客,安静得异乎寻常。
宫瑶光暗中接见了崔嬷嬷的侄子,一番恩威并施,将经营书铺作为收集市井消息的据点之事悄然安排下去。同时,通过另一条极其隐秘的线,将一封没有落款的密信送出了宫。
信是写给一位因得罪上官而被闲置在家,郁郁不得志的前任兵部职方司主事。此人后来因偶然发现萧衍心腹挪用军资的蛛丝马迹,上书检举,反被构陷下狱,瘐死狱中。
宫瑶光在信中透露了永盛昌货栈的线索,点拨了查证方向。她不需要此人现在就扳倒萧衍,只需他如一颗投入水面的石子,在沈玠动手之前,先让水漾起波纹,搅乱视线,也为沈玠的行动多添一重掩护。
她像一只悄无声息织网的蜘蛛,在无人察觉的暗处,布下了第一根丝。
第三日,夜幕深沉。子时将近。
京城西市早已宵禁,漆黑一片,唯有更夫梆子声遥远传来。永盛昌货栈隐在密集的坊巷深处,如同一头沉默的巨兽。
货栈后院临河,一道不起眼的侧门悄然开启,几条黑影无声无息地卸下几口沉甸甸的大箱,搬入仓房。动作麻利,显然不是第一次做这勾当。
就在箱笼落定,为首之人暗暗松了口气,示意手下点燃油灯,准备验看货物成色时——
“吱呀”一声巨响!
货栈大门被人从外面猛地撞开,火把瞬间蜂拥而入,明晃晃的光亮刺得人睁不开眼,将仓房内众人惊惶失措的脸照得无所遁形,
“监察院奉旨稽查!所有人等,原地跪下!违令者格杀勿论!”一声冷硬的暴喝响起。
黑衣人如潮水般涌入,刀剑出鞘的寒光映着跳跃的火把,杀气凛然。
货栈管事面如土色,腿一软瘫倒在地。那几名搬运工更是抖如筛糠。
为首的一名身着青色官袍,神色冷峻的官员,他越众而出,面庞在火光下明了,正是监察御史沈玠的心腹。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几口尚未完全封死的箱笼,冷声道:
“打开!”
箱盖被粗暴地撬开。
火光照耀下,映入眼帘的,并非什么祥瑞贡品,而是码放得整整齐齐的制式军弩,以及下方铺垫的、用以掩盖的厚厚皮草下,隐约露出的生铁锭。
私贩军械,资敌。
证据确凿——
“拿下!”青衣御史厉喝。
现场顿时一片混乱,捆绑声,呵斥声,求饶声交织。
几乎就在监察院的人控制住局面的同时,货栈临河的窗外,一道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黑影,如鬼魅般悄然后退,迅速隐入更加浓重的黑暗里,几个起落便消失不见,仿佛从未出现过。
与此同时,距离货栈两条街外的一座茶楼雅间内。
窗扉微开,一道清冷的身影临窗而立,正对着货栈的方向。虽隔着距离,看不清具体情形,但那骤然亮起的密集火把光芒和隐隐传来的骚动声,已足以说明一切。
沈玠负手而立,面无表情。身后,一名黑衣侍卫单膝跪地,低声禀报:“大人,监察院的人准时到了,人赃并获。属下撤离时,发现另有一拨身份不明的人曾在远处窥探,见状后已悄然退走,身手利落,不似寻常探子。”
沈玠眸光微闪。
另一拨人?是宫瑶光的人?她竟还安排了后手?是不信他,还是另有打算?
这位重生归来的长公主,似乎比他预想的,还要心思缜密,手段层出。
他捻了捻指尖,那枚碎玉片的触感仿佛还留在那里。
“知道了。下去吧,继续盯着萧府和宫里昭阳殿的动静,有任何异动,立刻来报。”
“是!”黑影如来时一般,悄然消失。
沈玠缓缓关拢窗扇,隔绝了远处那片混乱的光影。雅间内陷入一片寂静的黑暗,只有他平稳的呼吸声。
他闭上眼,脑海中浮现的,却是前世冰冷的残败宫殿里,她躺在血泊中毫无生气的模样。
那一刻的绝望与毁灭欲,还有痛彻心脾的爱而不得,足以焚烧尽这世间所有花好月圆。
幸得上天垂怜,他重活一世,再睁眼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冷的决断。
这一世,无论她想做什么,无论这一世她变得如何不同,他都会护她周全。哪怕手段并不为她所喜。
萧衍和宫瑶思,只是第一个。
翌日清晨,天色阴沉,闷雷在云层后滚动,预示着一场暴雨将至。
宫瑶光一夜未眠,眼底带着淡淡的青黑,精神却异常亢奋。她坐在镜前,任由挽碧为她梳妆,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她在等,等那必然会引起朝野震动的消息传来。
终于,急促的脚步声打破了昭阳殿的宁静。一个小太监连滚带爬地冲进来,脸色煞白,气喘吁吁:“殿……殿下!出、出大事了!”
宫瑶光的心猛地提起,又重重落下。她故作不耐地蹙眉:“慌什么?天塌下来了不成?瞧你这幅怂样,倒是坏了我朝阳殿的规矩。”
小太监咽了口唾沫,结结巴巴道:“不、不是……是监察院,昨夜在西市抓、抓到了私贩军械的重犯!听、听说,牵扯到了……牵扯到了萧大人!”
“哦?”宫瑶光眉梢微挑,拿起一支金簪,漫不经心地把玩着,“竟有此事?萧衍他,胆子倒是不小。”
语气轻慢,唇角笑意冰冷单薄,全然不似真心触动,仿佛只是在听一桩与己无关的趣闻。唯有近前的挽碧,能清楚看到她捏着金簪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然后呢?”她慢悠悠地问,“父皇如何处置?”
“陛下龙颜大怒!”小太监缓过气来,语速快了些,“已下令将一干涉案人等打入天牢严审!萧大人虽未被当场羁押,但已被勒令停职,禁足府中,听候发落!”
“咔哒”一声轻响。
宫瑶光手中的金簪掉落在梳妆台上。她缓缓吁出一口气,胸腔里那颗剧烈跳动的心,终于落回了实处。
第一步,成了。
萧衍,断你一臂,禁足思过?这还仅仅是个开始。
她站起身,走到窗边。天际,一道惨白的电光骤然撕裂沉郁的云层,照亮她冰冷而艳丽的侧脸。
惊雷炸响,滚滚而来。
暴雨,终于倾盆而下。
冲刷着这座皇城的肮脏与**,也仿佛在为她重生的复仇之路,擂响战鼓。
宫瑶光凝视着窗外被暴雨模糊的天地,眼底深处却燃着比闪电更灼人的火焰。
风暴已起,好戏,才刚刚开场。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