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他的质问声,车帘簌簌抖动起来。
片刻后,一个双手缠满血污布条,穿着一身粗布棉服的男人,微偏着肥胖臃肿的猪头脸,既不解又无辜地摸索着,从车厢内走了出来。
“大人,您在问我吗?”
猪头脸男人偏头,耳朵动了动,似乎在分辨张石头的方位。
仿佛喉咙里卡着一根刺般的嘶哑刺耳嗓音,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抱歉,吓到您了。虽然现在看起来不堪入目,可我,属实是一个活生生的人呐。”
他与众不同的异常举动,也让大家很快注意到,那张几乎无人有勇气坦然直视的硕大肿脸上,像几粒芝麻一般可怜分布的五官中,有一双瞳孔上各蒙着一层白翳的眼睛。
“瞎的?”
陆俭第一个反应过来。
原本笃定的眼神一瞬间带了迷茫。
那位把事情托给他时附赠了画像,按理说,被曲缓缓藏在堆货马车里的人真是他们要找的人的话,明明应该是一位惊才绝艳的少年郎君才对啊。
这一愣,侍婢送到陆俭唇边的葡萄美酒就落了空,又在他下意识的推拂下滚落。
紫红色的酒液流淌,沾湿了衣衫,又很快在风雪中被冻透。
陆俭被这突如其来的寒意冰了一下,猛然挥开在他肩膀上揉按的两只柔荑,踹翻落杯的女婢。
“这怎么可能?”
陆俭跳下卧榻,大步朝着沈微走了过去。
没有被陆俭发落的两个女婢快速和郑福寿对了个眼色,在他的点头下,齐刷刷跪到了卧榻周围的雪地里,接连不断地磕头求饶。
四个衣着单薄楚楚可怜的的娇美姑娘无人理会,仿佛被遗忘了。
所有人的注意力,此时都集中在沈微身上。
首当其冲的,就是陆俭。
他气冲冲走过去,等离得近了,一股扑鼻的草药味直冲过来,才让他找回些理智,在距离沈微还有一臂距离外停住脚。
陆俭扬起一截斗篷遮住口鼻,反手朝张石头挥去。
“药!装死呢?还不赶紧给本官端一碗过来。”
张石头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赶紧连滚带爬跑去木桶边盛了一碗药汤,小心地捧着跑过来。
陆俭接过,一口闷了,把碗随手往张石头怀里一甩,这才重新继续向沈微靠近。
“你……过来!”
陆俭的手犹豫了会儿,才放上沈微的一侧面颊,捏住,狠狠朝外拉扯了一下。
两只骨节分明的阴白肤色大掌,放在那张肿胀到极致的猪脸上,视觉效果实在惊人。
包括陆俭自己,这一刻都和围观者一样,怀疑那一层薄透皮儿会被扯破,内里的血肉跟涨到极致的脓包汁儿似的流淌出来。
所有人这一瞬间,都狠狠地被恶心到了。
幸好,那层面皮竟然撑住了,没有让大家看到更挑战心态的画面。
但,这一扯后,陆俭的面色还是变了变。
他又用手掌在沈微面前晃了晃,观察着他的瞳孔随着视线变化移动的样子。
最后,才直接问道:“天生的?”
“不是的大人。”
沈微回答,公鸭似的嗓子像在陆俭的理智上疯狂摩擦的砺石,每个字都让他难以忍受。
“原本还是能看见些的。前儿晚上乘坐上京的商船快到东昌府时,忽然半夜走水翻了船。我落进水里不知被什么砸了脑袋,被救醒后就这样了。现在只能看见一点儿模糊的光。连大人您的英姿,都看不清楚呢。”
“是吗?”
陆俭挑眉。
“哪里人?姓什名谁?上京做什么?有路引吗?拿出来看看。”
“吴兴府菰城县厉家村的,大名厉金旺。是上京赶考的秀才。路引落水后丢了。”
“丢了?这么巧?还刚好也是吴兴府人?”
陆俭似笑非笑,将脸转向曲缓缓。“曲姑娘救这人救得巧啊。既然跟你都是吴兴府上京的,怎么不干脆结伴而行?还要分开走,还让这位厉秀才遇险了呢?”
他实在无法相信。
如果这个人真的是他和张石头要找的少年郎君,曲缓缓到底用了什么手段,可以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把人改头换面?
还让他找不出一丝破绽!
曲缓缓拍了拍苏芳的手,让她扶着自己过去。
雪依旧不大,稀稀落落往地上铺了一层薄薄的霜白。
本来曲缓缓是可以正常走的,但她偏偏要一边走一边欲盖弥彰地挡那半张侧脸上的肿包。
故意磨磨蹭蹭,踉踉跄跄。
陆俭等得着急,面上虽然不显,脸色却更加阴白狠戾,耐心将要用尽。
曲缓缓偏要迎着他刀割似的目光,在丫环的搀扶下走得杨柳拂风,婷婷袅袅。
足足花了半刻钟的功夫,曲缓缓才走到陆俭身边。
她拍了拍赤狐披风上的雪花,故意端出一副受到冒犯的款儿。
“陆千户这真是说笑了。吴兴府的户籍文书上又不是只有几百户?那可是有三十万户。
别说我这七年只住在梅花观里,就算住在吴兴府府衙里,也不可能个个都认识啊。
再说,您以为我为什么要救这位厉秀才?
我捡到他时,他已经身无分文。要不是他说出自己户籍,求我看在同乡面上网开一面,谁冒着得罪陆千户您的风险保他啊?”
“说的好像很有道理。”
陆俭冲曲缓缓笑笑,点点头。
但很快,他又将脸一转,叫张石头。
“张小旗,领上一队人,把这商队里见过厉秀才脸的人全找出来,按每个人的描述画一幅相。”
命令完,他又看曲缓缓,俊脸在雪光中像鬼一样面无人色。
“例行公事,查的严一点也是为了曲姑娘安危着想,你应该不介意的,对吧?”
“……”
沈微脸色变了变,被陆俭看在眼里,暗暗得意起来。
曲缓缓却还保持震惊,笑靥如花:“陆千户哪里的话。您也是为了我们好。不过,在这之前是不是可以先把药汤分下去?
免得等会儿被厉秀才感染的患者太多,耽误了我回京的行程。到时候陛下问起来,肯定会怪陆千户不体恤我这个小丫头了。”
“那是自然。”
陆俭看着脸色更差,额头上还冒虚汗的沈微,只觉得自己胜卷在握,并不费口舌与曲缓缓争这些小事。
在他看来,沈微的表情已经露出破绽,曲缓缓再怎么拖延时间也是白费功夫。
“照曲姑娘的意思做。”
陆俭大手一挥,秦千户带着几个手下上来,直接接过了跟在苏芳和安托万身后那几名福寿堂下人提着的药桶。
张石头也带了一小队人,挨个儿盘问商队里的伙计们。
就连苏芳、赵安,包括一队公主府侍卫,张石头也亲自一个个问了。
整个商队营地里除了曲缓缓和沈微,几乎每个人都被惊动了一回。
这针对性,十分明显了。
一盏茶的时间后,苏芳才被放了。
她忍着羞耻和怒火回到曲缓缓身边,拉着她的袖子就抱怨上了。
“小姐,你看他们!这根本就没把咱们长公主府看在眼里嘛!”
曲缓缓看看她,微笑着帮她擦脸上的灰痕。
“顶着一张小花猫脸也不知道擦擦,光记得喵喵告状了是吧?”
“小姐!”
苏芳之前赶着在借来的大厨房煮药汤,怕耽误了时辰连累曲缓缓又让锦衣卫为难,根本没顾上看自己的脸。
现在意识到自己顶着一张小花脸这么久,哪里还顾得上别的。
当下,苏芳就跑回车厢里找铜镜和清水去了。
苏芳走了没多久,被张石头逼问得脸都气红了的赵安也找来了。
“小姐,他们实在过分。竟然跟我们说,只要我们肯出卖小姐,指认‘厉秀才’的身份,赏银一百两。”
“一百两?”
曲缓缓笑容更大,远远和故意看过来的陆俭对上。
“这位张小旗忒是小气,一百两就想买通你们。这不是羞辱人吗?”
“……小姐!”
赵安还以为曲缓缓没理解他的意思,只能道一句“冒犯”,附耳过去提醒。
“商队里可不都是我们的人。这一百两我们看不上,难保别人不会……”
“放心。”
曲缓缓拍拍赵安肩膀。
“难道你对你家小姐没信心?”
“当然不是。”
赵安一下子就被曲缓缓把注意力引走了,笔直站在她面前别别扭扭地开始解释,不希望她误会自己。
整个过程中,陆俭一直饶有兴致地看着这边。
阴冷的眸子里满是跃跃欲试。
仿佛已经缠住猎物的蝮蛇,随时等待着扑上来,在自己眼馋许久的致命处咬上一口。
曲缓缓知道,他在等着最终结果。
在张石头找到能一举揭穿曲缓缓谎言的关键证据之前,陆俭有的是耐心。
曲缓缓看着他志在必得的样子,心里厌恶更深。
如果说上一世的经历给她的最大阴影是什么?那大概也就是此刻了。
让她总是想对着这些自以为高高在上,可以随意处置她,不把她当人看的人产生一种无法抑制的暴躁心理。
让她总想,亲手撕破这些权势者虚伪矜持的假面具,把他们踩进泥里,狠狠践踏。
“陆千户原来竟是这般不晓得怜香惜玉的人吗?”
曲缓缓忽然对着陆俭开口了。
后者被她说的愣了愣,眼底笑意更深。
“不至于。陆某当然最是怜香惜玉了。曲小姐这般医术高明、玲珑剔透的小美人,谁能忍心……”
“既然陆千户自认也是怜香惜玉的,那就放了那四名侍婢如何?我看她们刚才侍奉大人也算尽心。跪了这么久,怪可怜的。”
“……你好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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