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墙”的坍塌,就像过去时日里,下过的一场普通的雨,洗去尘埃,洗去了窒息的压抑。
更深处,一种清晰的认知被牢牢地刻在了江辞的心脏上,他无法,也不应该,将林沅莺仅仅视作一个弱小的妖物。
她是一个需要被正视的、平等的生命。
随着这种认知的转变,一种微妙而温和的缓和气氛在小院中平静地流淌。
一切日常照旧,似乎没有什么变化,但两人之间那根紧绷的弦彻底松弛了。江辞本就温和内敛,两人交谈虽仍不多,但语气中再也不会有那种生硬感。
小厨房里一阵乒乒乓乓,随后飘出一缕清甜食物香,悄然弥散开,不似花香浓烈,也不同于自然草木之清雅,带着淡淡的焦酥之气,令人食指大动。
江辞恰好踏出书房,便撞见林沅莺小跑着过来,手里端着一个雅致的云纹小碟,碟中盛着几个小巧的桃花酥。
酥皮层层分明,薄如蝉翼,边缘泛起酥脆的焦黄,一抹樱粉色点缀其上,瞧着很是精巧可爱,那阵勾人的香甜正是来源于此。
“道长。”
她眯眼笑起来,唇角上扬,又媚又甜,“院子里的花开得特别好,我试着摘了些用它做成桃花酥,没想到卖相很不错呢!”
捧着温热的瓷碟往前送,语气中都是献宝般的轻快,就差把狐狸尾巴冒出来了,对自己的手艺得意得要命。
她当真是很喜欢这些,做什么手艺都高高兴兴的。
江辞目光掠过那碟桃花酥,又缓缓视线上移,盯在她沾了些许粉末的白皙脸颊上,很漂亮,也很生动。勾了勾唇,没说什么,走到院中小桌边坐下。
她当即将桃花酥轻轻搁在他面前,一脸期待地看向他。
他拿起一个咬了一口,酥脆的表皮应声而碎,内里桃花馅料的香味顿时在嘴里漫开,味道恰好,不过于腻甜,也不会没滋没味。
品了片刻,他含笑夸道:“外形精巧,味道上等。”
给予肯定后,也适时地给出了意见,“酥皮能够这般层次分明,已是难得了。但若你有心想要更进一层,可在油酥中略添一分杏仁粉。”
林沅莺听得认真,脸上浮现一抹疑惑和不解。
他便又耐心解释道:“如此操作,酥松之余,还能增添一股淡淡的坚果香气,与桃花酥本身的清甜互相缠绕,入口后,韵味更显绵长。”
见林沅莺频频点头,一副跃跃欲试的模样,他忍不住地眼中含笑,复又补充了一句,“此外,猪油虽能起酥,但气息略沉。若是想要更上一层,以隔年收藏的梅花雪露和面,酥松上又能加上些许清寒,解甜腻,更合茶性。”
原来江辞不仅修为上惊才绝艳,也这般的见识广博,从风味层次、香气搭配乃至意境提升上,都有极高的品味。
她听得仔细,眼中流露出恍然与钦佩,轻声应下,“我下次便先试试加些杏仁粉。”
林沅莺心里悄悄雀跃着,感觉最近和道长真是相处愈发愉快呢。
融掉了无形的隔阂,一人一妖像朋友般,在慢慢走近,他们都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却都心照不宣地谁也没点破。
平衡在一个午后被骤然打碎。
江辞在书房中忙于公务,身上那枚用于联系且象征着师门弟子身份的传讯玉符,毫无预兆地亮起了急促的灵光。
师尊找他。
江辞莫名心头一凛,通常只有要紧的师令,才会动用此符。
注入一丝灵力,玉符悬浮于空,执律长老玄明真人那道熟悉而威严的声音立刻响起。
“江辞,既已确认那灵狐无害,身无业障又未曾为恶,务必当即遣送回深山,勿再多生事端,徒惹因果。”
没有多余的废话,命令清晰直接,不容有任何置疑。
执律长老停顿了一瞬,仿佛洞悉一切般的锐利,最后给江辞留下一句沉甸甸的警示:
“人妖殊途,莫要自毁。”
话音落下,光芒散去,玉符沉沉地坠回他掌心。那本应温凉的玉符表面竟隐隐发烫,灼烧着他的手心,仿佛连这死物都在拷问着他的理智,质问着他心中还存在着几分清心戒律。
执律长老主掌管刑罚律条,仅次于掌门和几位隐世不出的神修,地位超然。
他一向持律森严,他的话往往代表着最终裁决,曾有一位他极为看重的亲传弟子初犯了律条,他亲自动手废弃修为,逐出师门,不曾有过半分心软。
其行事作风,赫赫有名。
可是这次因为是江辞,长老没有把话点透。
他相信以江辞的品性和悟性,能够自己勘破迷障,做出最正确的决定。
玉符的余温尚未散去,一个念头先于理智冲入江辞的心中:遣送深山?可如今她伤势仍未愈,灵力十不存一,此刻回去,谁能确保她的安全?
这个念头来得如此之快,甚至快过了他从小到大一直以来对师门命令的本能遵从。他几乎是下意识地透过窗户望向院中,寻找她的身影。
不知最近是又找了什么新鲜乐子,她正坐在小凳上,低着头,专注地清洗着几株药草。光透过树叶枝条的缝隙,在她身上投下星星点点的斑驳。
领口微微后敞,露出一段纤细的脖颈,粉白的脸蛋在光下犹如神女般圣洁,隐约可见绒毛细软,带着一种纯洁的柔美。
一种前所未有的强烈情绪,在他心中汹涌澎湃。这是江辞头一次对师门的命令,产生如此清晰而剧烈的动摇。
就在他心潮翻涌,难以抉择之时,变故突生!
一声可怖刺耳的惊鸣划破宁静,带着腥臊与混乱的气息骤然降临!
只见一只体型硕大的凶猛铁喙鹰隼,如同黑色的闪电,自空中俯冲而下,它一双目赤红,显然已被邪气彻底污染,失去了神智。
目标明确,直扑院中毫无防备有着纯净灵气的狐妖!
“啊!”她厉声尖叫,声音里充满了恐惧。
江辞根本来不及思考,“锵!”地一声,杀意腾腾,清越的剑鸣直接炸开!仿佛产生了共鸣,佩剑震鞘而出,一道比平日斩杀妖物时更加狠厉的剑光,气势如虹,精准无比地直冲鹰隼!
没有犹豫,没有试探,江辞太快太凶,那道剑光如同雷霆一闪,后发先至,精准地嵌入了鹰隼扑击轨迹的核心。
时间仿佛凝固了一瞬,空中的鹰隼保持着扑击的姿态,却骤然僵直了妖身。下一秒,一道极细的金线贯穿至尾部,那凶猛的鸟妖猛地一滞,随即,庞大妖躯如同被无形的巨力斩裂断作两截。
“噗通”两声,残尸重重砸在地上,深色污血流了一地。
江辞持剑而立,牢牢挡在林沅莺身前,她已吓得花容失色。
他的背影笼罩着惊慌失措的她,如青山般,身形修长,白袍在四溢的灵力中猎猎作响,因方才那瞬间的爆发,剧烈情绪未来得及平复,看起来仍旧紧绷。
林沅莺瘫软在地,看着地上那狰狞的妖物尸身,牙齿都在打颤,她差点以为她要死了!然而,当目光触及身前那道阻挡危险的挺拔背影时,心渐渐安定下来。
而江辞沉默着,许久未动。
在刚才那凶险的一瞬间,心中涌起的,根本不是什么对斩妖护卫正道的凛然正气,而是纯粹的、直白的,对她个人的守护欲。
小院中的血腥气渐渐消散。
江辞收剑归鞘,他将自己关在书房里,攥着那枚传讯玉符,如同困兽般来回踱步,他没有回复师尊,一个字都没有。
窗外天色由明转暗,再由暗转明,天光乍亮。
他终于停下脚步,心也慢慢地沉了下去,眼里划过一抹近乎毅然的决绝。
“待她伤势痊愈,灵力起码恢复至半……”他对着一片空寂低声自语,仿佛在向谁解释,又仿佛只是为了说服自己,“届时再送她回山,方是最稳妥安全之举。”
晴,阳光洒满小院。
江辞推开书房门,那个让他思虑了整夜的狐妖,正好生惬意地坐在院中那张小木凳上,仰起小脸,闭着眼睛,雪色的蓬松尾巴又忍不住地现了形,晃来晃去,边缘泛起一圈圈浅金色的光,令人心生柔软。
他站在阴影里,好像被光吸引。
昨夜挣扎的焦躁、自省、责问……一切纷乱的情绪,在这一刻,都奇异地沉淀下去。
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冷静,他在心中对自己说:
江辞,你只是想保护她。
仅此而已。
这个认知,他从灵魂深处感到战栗,仿佛站在了万丈悬崖的边缘,前进一步,即是深渊。然而,在这极致之下,竟又诡异地生出了一丝解脱。
江辞清楚自己正在背离多年的戒律,背离师门的教诲。
他轻声许诺,“待她伤愈,我必定送她走。”
“仅这一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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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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