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刻,我几乎以为自己又掉进了一场梦里。从山里出来之后的经历太过奇幻,令人无法相信。如果不是经历过很多幻境,我绝对会认为,是六角铃铛又把我困住了。我甚至怀疑,是不是我太想找到闷油瓶的过去,以至于大脑开始自我催眠。
几年来,我花费了无数的精力去寻找他神秘的过去。画卷出现的那一瞬间,他一切的经历都仿佛归零了,因为我看到了他最初的样子。
这竟然是一幅张起灵孩童时的画像。
眼神微垂,神情淡薄,能看出来一点闷油瓶惯有的戒备。
这幅画带给我的震撼,远比任何一个张家人描述的侧影都更具冲击力。张海客、蓝袍藏人,他们讲的是他故事的浮光掠影,可这幅画所表现的,是整个过去的轮廓。
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直觉,我们可能处在同一个时空之中。也许,我可以亲身参与到他的过去。
为什么闷油瓶的画像会出现深山之中?又恰好被我看到?
这份恍惚只持续了一秒钟。灯光打在了密室里那具尸体的脸上,我愣了一下。
那是我的脸!
寒意从背脊炸开,一路裹着每一根神经爬上脑后。我什么都说不出来,甚至连退后一步的本能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呢?
煤油灯摔在了黄土地上。我感觉到头皮发麻,这是哪儿?我不是在墨脱吗?
张海客曾经摆了七个我的头吓唬我。我知道过去有无数个人,顶着我的脸活动。难道,这是其中的漏网之鱼?
无数的疑问如同潮水一样涌来,几乎要挤爆我的脑子。我仿佛在退潮时努力向着岸边游泳,却总是被层层迷迭的巨浪推得更远。多年前的冒险结束之后,我已经很久没有类似的感受了。
丘陵土坡、民国样式的楼房、小闷油瓶的画像,我盯着阳光在洞壁上的投影,一下子想起了一个与张家相关的、极为耳熟的地点。
马坝镇,泗州古城!
可是,张海客讲的那个故事,明明发生在八十多年前。
我的手有些发抖,停了足足十余秒,不敢去证实。
这个时候反而要感谢张海客的脱敏训练。因为每次看到他的脸,我就吓得一激灵,跟着去墨脱这趟下来,慢慢也习惯了。否则看着自己的尸体躺在地上,我很难立刻冷静下来。
我蹲下去就发现,尸体已经有些浮肿,头部受到了钝物的重击,骨头都凹陷下去了。脸颊和脖子相接的地方,用手一蹭就有卷翘的痕迹。果然是贴着很精良的人皮面具,我松了口气,至少没有出现那种极度悲惨的状况——顶着我的脸的人被困在一个时间线里,无限循环地被杀,然后尸体被扔了一地。
这座屋子估计和张家有些关系,应该在民国早年建好,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又废弃了。也许闷油瓶小时候在这里曾有过一段经历,我无从猜测。
原本守在这里的人很可能有某种特殊的目的。
之后半个多小时,密室的每个角落都被我一寸寸地摸索了个遍。如果可以的话,我甚至想把砖头拆掉检查一下,但我确实没有这个时间。房间里还剩几桶干净的水,一缸子大米,这反而是我最需要的。米桶里埋了一叠文件夹,拿油纸包得严严实实。
在拆开它以前,我并不知道,这份材料,将会打破我有生以来所有的认知。
那是一份清朝末年的个人档案,盖了张家特有的记号,姓名那一栏赫然填着“张海偕”。我不由生出些同情,取了个与子偕老的“偕”字,却孤零零地死在这里,真是讽刺。
材料的内容是繁体字,厚厚一沓,字迹异常清晰,纸张在干燥的环境里保存很好,甚至还没泛黄氧化。仔细看完所有的信息之后,我才意识到,当下的情形有多么让人难以置信。
如果这些都是真的,那么我现在所在的地方,竟然是民国元年,也就是1912年的泗州古城。我不仅横跨百余年,还匪夷所思地从墨脱飞跃到了江苏省境内。证据是一纸淮安府签发的清政府公文,非常新,没有任何长期存放特有的黄斑。
资料里写,张海偕曾在陆军第八镇服役,是张之洞招募的知识青年。这段历史我记得,陆军第八镇后来是武昌起义的主力。似乎辛亥革命这样重大的历史事件中,也有张家的痕迹。也许这个掌管军队的张之洞,正是旁系的一支。
三年前,张海偕醉酒闹事,结果受了处分,被逐出军队,去向不明。
可张家人,怎么可能只是因为醉酒就退出这么重要的位置?
或许,他带着自己的档案回到张家来了。以我对张家的了解,他们就像苦行僧一般,行事目的性很强。他可能接到了别的任务,比如说暗中监视旁边的泗州古墓之类的,只是不知道怎么,被人被杀死在密室里。
再看下去我就注意到,像张海偕一类的人,属于秘密黑哨。这是一种特殊身份,属于张家内部的高级间谍,只凭借信物行事。黑哨的成员平时需要戴着人皮面具活动,隐藏自己的脸,不与任何张家人私下接触,专门负责处理张家高层派发的特殊任务。
尸体身上有块指甲盖大小的黑金牌子,材质很特别,是种我从没见过的金属。它的样子,让我想起董灿在山谷发现的那种黑球。虽然我没有见过,但是听描述却很类似。这会不会就是黑哨的身份标识呢?
我的脑子嗡嗡作响,天大地大吃饭最大,于是先煮了些热水来喝,将米下了锅,又背尸体上去烧掉埋了。
我想了想,作揖道:“这位前辈,您一辈子血战沙场,风光无限。就这么草草葬了绝对不是我的本意,我也没有任何不尊重的意思。只不过没有办法,您的仇家可能还在四周打转呢。冤有头债有主,您可别折腾我,最好再保佑一下,哪天要是查出来谁杀的您,我一定给您报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嘛!”
此刻我的心中喜忧参半。喜的是来到这个时代,可以查清很多埋葬在历史中的线索,运气好还能见到幼年的闷油瓶。忧的是,万一我现在做错了什么事,不知会不会影响到未来的发展。
有那么一瞬间,我认为这是上天在给我机会,让我弥补过去的一切过失。
我甚至想立马冲去西湖边塞封信,留给未来的我。要是碰上一个叫张起灵的,先死皮赖脸抱紧了再说。打死也别放人走,不行就跪下大哭。
我还得提醒自己,别叫潘子来帮忙了,告诉他呆在家里养花种草,没事了我给他开个烧烤摊。还有,去蛇沼鬼城那回,得多买个围脖让阿宁套上,别年纪轻轻的,就白白送了命。
我想躲起来,把我知道的一切全都写下来,写满一屋子的墙。写给未来的我,写给那些我珍视的亲人、同伴。
要是能见到我爷爷……他可能还没出生。干脆找我太爷爷,找长沙吴家,把所有线索和谜团一股脑讲给他听,叫他刻碑上,甚至立家训,传给我三叔,再一路传到我自己这儿。
到那时候,我爷爷恐怕得叫我一声叔。
从长白山下来之后,我都不敢去回想发生过的事情,每每想起来,都几乎要落下眼泪。我感觉整个人的精气神都被抽空了,总会去想象,睁开眼的时候,过去的一切都是梦。
这场梦里,我做出了无数错误的抉择,化作了我的梦魇,被死死地压在心底,什么时候才是尽头啊?
一片默然。
胡乱吃了点米粥,换了身干净衣服,天色将近正午,我困倦得无法思考,卷了一帘草席,远远地躲到边上的草窟里休息。半梦半醒中,我听到耳边有人在大声地喊我的名字,声音隐隐有些熟悉。我下意识应了一声,一下子却想不起来是谁。
虽然困得要命,不过遇到危险的警惕性并没有丢,睁开眼睛的瞬间一跃而起。然后,我整个人呆住了。
面前站着一个孩子,背对着我,大约**岁的样子,不过一米三高。他低头从口袋里面摸出个烟花,点燃信子往天上一扔。下一刻空气里传来尖锐的啸声,远处断断续续闪了几下红光。
不知为何,那背影让我觉得异常熟悉,熟悉到让我不敢喊他名字,不敢确认,甚至不敢眨眼,就怕是幻觉,只要闭眼就会从现实里被剥离出去。我感觉到荒诞、陌生、疏离,却无比期盼,眼前发生的一切是真实的。
放完信号之后,那孩子转过身,身子微绷,抬头淡淡地看着我。
我对上了一双极度干净的眼睛。
我的胸口有点发紧,就像很久没有正常呼吸,脸上的肌肉在那一刻不听使唤。我感觉自己想要笑,又有一种落泪的冲动,可什么表情都没能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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