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过会以这种方式见到闷油瓶，他最多九岁的样子。秋意已经很重了，他身上却只穿了件薄薄的短褂。
小闷油瓶看了看我，说道，“他们叫你，让我来寻你。”
听他开口的刹那，我感到极度的不真实。他的右手和右腿都绑着绷带，包扎得很潦草。我心里像被人撞了一下，想冲上去抱住他，把我这些年的经历一股脑倒出来。
但我还是忍住了。他还太年轻，小到无法理解如此曲折的故事。
短暂的几秒钟过去，我强迫自己先压下所有的情绪。他的神态，和先前画像上的几乎一模一样。
细想之下，他刚才开口叫的，其实是张海偕。他的眼神扫过来，没有惊讶，也没有怀疑。
这是个机会。
张家是一切谜团的核心，所有的线索都指向那里。而现在，一个相似的名字，一具顶着我脸的尸体，还有这个如此保密的身份，把我推到了距离真相一步之遥的位置，我决不能错过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
我很快拿定主意，尽量用和“张海偕”相称的语气开口：“我要汇报。哨卡已经暴露了。还有，我身体状况，出了问题。”
闷油瓶点点头，就转过了身。
我叫住他，声音不自觉地轻下来：“你……认得我吗？”
他停顿了一下，摇头。
我还没来得及再问，他已经偏过了头，眼神落在远处某个方向。
顺着他的视线，我看到一道黑影，从林线之外缓缓靠近。起初只是个小点，不一会儿，那黑点迅速拉大，在薄雾中拉出了人形。
那是个极瘦的人。肩胛突起，腿长得不成比例，似乎骨头刻意拉长过。他走得很快，仿佛在风里贴地滑行。
人还没站定，我已经感到一股不安从脚底升起来。他的眼睛极有神，对视的时候目光会刺入人的心底。
我条件反射地有些紧张，又克制住，努力让身体自然放松。心理素质是伪装最重要的一环，破绽很少来自于客观上的失误，大部分都来自于内心的恐惧。
对方没多看我一眼，走近就低声说了一句：“要动手了，快走。”
我死死地盯着他的脸，迅速将伪装计划在脑子里完整地过了一遍，确认没有破绽，才道：“我和敌人遭遇了。”
猴子脸色一变，示意我们边走边说，道，“有人下去了？”
“娘的，守旧派那帮人，不是都忙着往湖北炮兵队里塞人么？哪来的工夫管我们？”他的脚步很快，声音有些恼意，“具体什么来路？”
“不知道啊，”我尽量让语气保持平稳，手心却早已出了一层汗，“我记不清以前的事了。他们触动了机关，我离得远，都听到声音了。特别空灵的怪声，一下子就把我吸引住，好像看到了很多幻觉。回过神时，我已经被地下水冲出来了。”
青铜铃铛会让人神志失常，恰好泗水古墓底下到处都是，现成的理由。
眼前的行动，看上去非常急迫，似乎恰好赶上了某个收网的节点。我不知道自己属于做局的人，还是网里的鱼。趁他们没空细查，多撬点情报出来，之后才有机会脱身。
“怎么叫人摸进来的？”对方的表情沉重地仿佛要滴下水，“号子还在身上吗？”
他的语气很随意，就好像问中午你吃了什么一样。但是我拿余光去看，发现他手指的关节微微一动，俨然动了杀心。
我的精神瞬间紧绷起来，尸体上从来没有找到过什么“号子”，我搜得非常仔细。除非张海偕特别变态，给藏在□□里，让我一把火烧了。张家人的确很变态，不过不是往这个方向。
接下来的回答将会非常关键，直接关系到我能不能全须全尾地走出去。我这三脚猫的功夫，和人家的童子功比，不自量力。
如果不是字面意思，“号子”指的是什么呢？我的大脑飞速运转，暗号，必须是张海偕掌握的。关键不在记忆，而在信任逻辑。
必须赌。
“只有这个。”我说，抬手将黑金牌子抛了过去。
我的心跳到了嗓子眼，只要对方露出任何怀疑的神色，我就要立刻动手，想办法撤离了。这样一来，短时间内再也不会有接近闷油瓶的机会。
所幸，猴子只是低低地“嗯”了一声，似乎是认了。
“先别管那么多，”他压着嗓子道，“族老们设了个局，大鱼已经咬钩。你这边，有别的事。”
他盯着我，“得把那帮小的转出去。悄声的。别被盯上。”
“带去哪里？”我想到尸体手里紧紧攥着的画。也许他之前的任务，就是保护那些孩子。
“大山的深处。到了之后往西北去，一公里，有条溪。溯溪走，看到个倒过来的树桩，底下是个机关洞。”他顿了一下，眼神阴恻恻的，说道，“你真不记得了？”
我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摆手道：“行了，少说话。别真给人搞死了。”
“族老”“我们”，我一下子注意到他的措辞。按照他的说法，张家显然不是铁板一块。目前至少有两拨人，一拨是以猴子为代表的年轻人，可能在族中并不占上风。另一拨，则是一些老人，很有可能就是湖北那些军营背后的支持者。
“我们要在那边待多久？”我问，“完事之后，该怎么联络？”
“三天。守住之后，回暗哨，到时有人来接。”他抬手比了个手势，“那群人里，有你认识的人吗？”
我心里咯噔一下，知道戏肉来了。青铜铃铛有损人的神智，但到底干扰到什么程度，我其实并不清楚。
先前下斗的人和我不是一边，否则根本没必要问我。我心里没有任何把握，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道，“说不准。太远了，看不清，黑得厉害。但那声音……有点耳熟。也许以前碰过。”
我说得很慢，似乎在努力思索的样子，给自己留下了一些回旋的余地。
猴子倒没怀疑，只是往地上啐了口，骂骂咧咧道：“守旧那帮老狗，整天一张嘴挂着家族责任，骨子里谁比谁不精？早就打起算盘了。想借着这次机会，把整个族全都控制住。”
他越说越气：“他们命金贵，我们就该死在地底下？呸！张家姓张，他们以为天下就听他们的？”
他骂得正狠，我却突然想起墨脱查到的一件事来：清末的时候，张家人打开了神秘的匣子，看清了所谓的长生是个骗局。从那时起，这个庞大的宗族王朝，就出现了无法弥合的裂缝。
守旧派，或许是那群还想延续谎言的人。而像眼前这猴子一类的年轻人，则是另一个方向的力量。他们激进、愤怒，不想再替前人守坟了。
这是不是张家的真相？一个披着统一姓氏的躯壳，血脉底下早已四分五裂。
我收回思绪，问道：“什么时候行动？”
他的眼神闪躲了一下，“去哪？”
“进入地下。不是准备了很长时间了么？”我说。
他一下子皱眉，气氛变得凝固起来，我心里紧张地要命，冷汗都下来了。说得太露骨，明明还有别的办法可以试探，这么做太冒险了。
半晌，猴子才开口：“在张家，知道太多，不是好事。走吧，禁长老点了你的名。要你跟去。”
他抬手一摆，示意我们看那道断崖。山体本是一整块石灰岩，断在最高耸的截面上，犹如一刀直斩而下。岩面上发白发灰，几乎没什么落脚处。靠近后，我才发现头顶五寸的地方垂下一根筋索，呈现半透明的状态。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动物身上扒下来的，摸上去韧性极好。
小闷油瓶默不作声地走上前，反手勾住筋索腾身而起，在顶点处轻轻点了个什么机关，轻盈得像只狸猫。
高处传来一阵刺耳的摩擦声，整块石料凹陷进去，露出个半人高的黑洞来。不多时，里头钻出七八个孩子，娴熟地借力一跃而下。
猴子见状，指了个方向，对我道，“从我出现在这儿开始，这地方就是个诱饵。”
他没给我反应的时间，“你现在立刻带着他们走。没死的话，三天后见。”
话音刚落，他勾住筋绳，身形一沉，瞬间没入黑暗里。
我甚至来不及接话，几个小孩子似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已经发足狂奔起来，其中最小的不过六七岁。一路上，我们避开了农村的土路，专挑着偏僻的小径走。猫着腰跑步对速度影响极大，多亏了黑瞎子对我的训练，我才得以坚持下来。否则要是连几个张家的孩子也跑不过，恐怕等不到下斗，就先被人揪出来一刀结果了。
我们的路线在不断远离村庄的中心，约莫跑了有十来分钟，耳边传来淅淅沥沥的流水声。想来已经是和溪流的支流汇合了，只要顺着向上，很快就能到达目的地。
就在这时，我的衣服下摆被人轻轻地扯了一下。转头就看到，小闷油瓶一脸严肃地看着我。
我顿时站住不动，所有人也跟着急停下来。这个时候我才注意到，侧后方的树叶丛正在有规律地上下起伏，孩子们的呼吸声夹杂着难以分辨的脚步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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