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比预想中更实在，也更痛快。分开的日子并没那么难熬，转眼三年过去，毕业已近在眼前。
程青没再主动问过陈星枝半句近况。他的确是个自尊心强的人，在经历了慢慢认清自我的过程后，无爱一身轻这个道理，如今他算是深有体会。
在室友介绍的联谊会上，程青决心不追爱。他一言不发地埋头喝酒，最后甚至抢过了调酒师的活儿。只不过他调的酒，喝的人只有他一个。
宿醉醒来，程青匆忙赶去班级集合，今天是拍毕业照的日子。所有人都兴高采烈，他被室友拉着拍宿舍合照时，特意挤出笑脸，免得自己显得格格不入。
集体活动散场后，程青坐在塑胶操场最高的台阶上。他转着身子，抬手比划着辨认方位，琢磨了半天，终究还是没弄清陈星枝学校正门所在的方向。
正午的阳光铺满楼宇，不知不觉间，程青走到了梧桐大道尽头。再拐个小弯，步行200米，穿过斑马线，就能抵达那道熟悉的后门。
原地徘徊半分钟后，他还是选择转身折回。头顶传来一声蝉鸣，等他站定在树下，蝉声又戛然而止。
程青仰头搜寻无果，继续往前走，蝉鸣又起；他再次站定，聚精会神盯着树杈，蝉声又停了。如此反复三个来回后，任凭那早蝉叫得再卖力，程青也没再停留，径直往前走去。
穿过拥挤的阶梯和人潮，他混在一群女生中间，走进了学校后门。
程青在篮球场外停下，左右张望片刻，向路过的一个男生打听了女生宿舍的方向。
他按着指示直走，拐过墙角便是塑胶操场，旁边是片波光粼粼的湖泊，女生宿舍就在操场对面。
程青刚要抬脚，一阵笑声撞进耳朵。
那笑声让他瞬间心虚，更多的是害怕。程青快步退到墙角，躲在盛开的蔷薇花墙后，悄悄望向那群女生。
陈星枝就站在中间，捂着嘴大笑，弯弯的月牙眼还是如此动人，她梳着双麻花辫，背上还挎着那个走到哪都不放下的红书包。
紧接着她接起电话，语调轻快：“我在操场。”
风越过湖面，绕过树梢，她抬手拨弄开贴在唇边的发丝，又扭着身子往远处望了一眼。
没过多久，又一通电话打了进来。陈星枝迟疑了一下，走到操场边缘才接起：“喂？有事吗？”
风更大了，她瞳孔一缩，方才的娴静被打破，语气慌乱：“不好意思，我没在学校。”
说这话时，她不停四处张望，麻花辫在半空来回晃动。
电话那头不知说了什么，她忽然急了，提高声音：“都说了我没在！请你回去吧！”
陈星枝果断挂了电话，躲在墙后的程青攥着手机，久久不能平静。探出墙头的白粉蔷薇在光影里摇曳，远处的湖面闪着晃眼的白光，朦胧得让人恍惚。
“请不要为难我。”陈星枝最后的一句话，既惹恼了程青，也彻底浇灭了他心底仅存的希望。
再次偏头偷望一眼，他看见一个男生走向陈星枝，两人笑着说了几句话；男生递过一份文件后，便转身牵起旁边另一个女生的手离开了。
留不住的终究是青春年华。程青反复告诫自己，别再自欺欺人地假伤感。
人生的新阶段转眼开启。一毕业，23岁的程青就进了父亲安排的建筑公司，重新回到和父母同吃同住的生活。
他没能进父亲退休前的那家公司，这成了母亲没说出口的遗憾。在这个家里，比父亲小了7岁的母亲，操持家务、照料家人，付出的并不比严苛管教孩子、辛苦支撑家庭的父亲少。
面对程青偶尔的苦不堪言，堂弟程扬总是毫不留情地戳破：“受不了就搬出去呗，可惜你又没这个胆子。”
程青耷拉着脑袋，连打游戏的心思都没了。他不得不承认自己的懦弱：一是凭他现在的实力，还没底气独自生活；二来，从小到大他都不曾反抗过父母的安排，从读书选校、挑专业，到日常的吃饭睡觉，再到如今的工作。
人生的大小决定，从来没真正握在他手里。
“哎呀——”程扬踢了踢没精打采的堂哥，“多大点事儿，赶紧找个人结婚，婚房一装，你就脱离苦海了。”
“神经，屁的苦海。”程青皱着眉反驳，心里压根不认同这话。
他的无奈，哪是“结婚”两个字就能轻易化解的。而养育之恩，又岂能凭“苦海”一词全然定论。
谈及结婚，父亲倒不像管其他事那般急切。年近六十的他本就是晚来得子，是个先立业后成家的典型案例。他总说，30岁结婚才是男人的黄金年纪。
这话让母亲当即举手反对，她直言这对女方太不公平：“高龄产妇不是那么好当的。”
可再周全的计划，也抵不过旁人的牵线搭桥。
这天出发去见相亲对象前，父亲一再叮嘱程青：“别拒绝得太直白，处处都学会委婉点。这是我以前生意伙伴的亲侄女，可别给我丢人。”
西餐厅里，刀叉碰撞声响此起彼伏。
坐在方桌对面的女人装扮精致，黑色短裙配着露肩白衬衫，吃东西时要抬手遮住嘴角。
一顿饭下来，她总共没说过十句话，大多时候只是温柔地点头或摇头，看得程青有些发愣。
“怎么不吃了？”他看着对方盘中只切了三四下的牛排，抬手就要叫服务员，“是不合胃口吗？”
女人捂嘴摇头：“吃饱了。”
程青挑了挑眉。心想她胃口可真小。
来到公园散步，时已入秋，晚风中带着几分凉意。
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女人说起自己刚上高中的妹妹。
程青记起陈星枝有个姐姐。
女人搓了搓肩膀，自顾自接着聊起妹妹的事：“小姑娘长大了，已经有喜欢的人了，有次她偷偷给对方打电话，还被我听见了……”
陈星枝很少聊起她的姐姐，只偶尔提过一次，说她们小时候偷偷吃垃圾食品，被大人发现后狠狠教训了一顿的旧事。
程青一下没忍住，笑出了声，却不是因为身旁人的话。
见女人投来疑惑的目光，程青有些难为情，赶紧岔开了话题。
继续慢步走着，他们路过追逐小狗的孩童，又与相互搀扶的老夫妇擦肩而过。就在这时，一个身影闪过眼前。
程青忘了父亲委婉待人的叮嘱，他加快脚步，追了上去，手快要碰到那人的肩膀了。身后的女人跟了上来，疑惑地问：“怎么了？”
伴着女人的声音，那人也转了过来。
并不是陈星枝，只是个走路洒脱的姿势与她有三分像的路人。程青脸上一热，连忙对着转身离去的女生说了句不好意思。
这话不止是说给对方听，也是说给身旁的相亲对象。
送完相亲对象到家后，程青躲在车里抽起了烟。工作这一年，他学会的不只是人情世故和察言观色，还有抽烟这种俗套的社交方式。
和同事、上司打交道，不抽烟不喝酒，就等同于主动放弃跨入他们圈子的第一道门槛。
以前他总不明白父亲，不懂烟到底有什么好抽的。
可惜到了现在，他依然也不太明白。
手机屏幕亮起，是相亲对象发来的微信：[谢谢送我回家。]
程青吐出最后一口烟，没打算回复。
他放倒座椅靠背，刚眯上眼，上一秒还昏沉的大脑瞬间清醒。
车载播放器里传来一段熟悉的前奏，勾起过去的无数个黑夜，那些记忆伴着歌词缓缓浮现。
陈星枝爱听老歌，尤其喜欢伍佰的《泪桥》。
她曾一字不差地，说起伍佰的那段话：“人和人之间有一座桥，那座桥是用眼泪做成的。真心和爱的升华就是眼泪。”
陈星枝大概没真正体会过这话里的滋味。她的资料卡背景，至今还挂着这首歌。
程青没见过陈星枝哭过，她笑意盈盈的模样里，总透着一股淡淡的忧伤。
直到歌曲尾奏，程青哭了，他不愿再看灰色头像。
闭上眼，一滴眼泪从眼角滑落。睁开眼，是地下二层的车库，世界只有黑白两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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