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之后，程青删除了与陈星枝唯一的联系方式。他不再关心她的一言一行，无论是空间说说的更新，还是资料卡内容的修改，都再与他无关。
他将所有精力投入工作，从单纯的行政办公，转为半行政、半工地现场的模式。不再掐点打卡上班，取而代之的是频繁的应酬与一线的奔波，每天早出晚归，周旋在与父亲的斗智斗勇中。
在父亲眼里，晚睡不行、打游戏不行、夜不归宿不行、不吃早饭不行。
太多的“不行”从父亲嘴里说出，唯独没提“谈恋爱不行”。
冥冥之中，父亲开始意识到自己的年老，态度渐渐软化，变得听话起来。就连母亲说的话，他也会认真考虑。
每逢年过节，家里置办年货和宴请亲朋好友这两项任务，一项全权交给母亲负责，另一项则由程青操办。
程青一方面觉得这样的变化是好事，另一方面却忍不住担心父亲的身体。进入冬天才一个月，父亲就住了两次院，住院时间一次比一次长，人也肉眼可见地消瘦了许多。好在有母亲悉心的照顾与陪伴，日子不算太糟。
又是一年过去，程青坐在办公室里查看群发文件，不小心点开了空间访问记录。他本没在意，随手点击鼠标退出界面，又立刻退了回去。
那个头像在访客记录里反复出现，横跨夏秋两季，穿梭在晨昏之间。
心头猛地一紧，程青快步冲到卫生间，用冷水狠狠拍打脸颊。望着镜中的那张脸，他只觉陌生。透过瞳孔，他在另一双瞳孔里，看见了藏在深处的自己。
那个懦弱的自己，不甘的自己。
日子风平浪静地过到中秋节前一周，那个波涛再度袭来。
陈星枝的一则好友申请，外加一句看似请求、实则带着命令意味的验证消息，将程青花了两年时间筑起的防线击得粉碎。
她一字一句，这次意图鲜明：
[近来如何？气温骤降，注意保暖。一周后我会路过你那里，若是方便，或许能见一面说句话。要是你不方便，那便打搅了。]
短短几行字，让他溃不成军。
程青犹豫了，但这份犹豫也只持续了一刻钟。眼看着时间一分一秒流逝，他终究还是点了同意申请，回了一字好。
再次相见，两人间已生出陌路人的气息。
隔着街道，远远地，是陈星枝先看见程青。她笑着挥了挥手，身形看上去又瘦了不少，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橙色毛衣，脖颈上是一条灰白黑三色相间的围巾。
程青抬手示意她站在原地别动。
等车流散去、绿灯亮起，他们在斑马线中间相遇。程青还是自然地接过陈星枝手里的箱子，又把她从人行道外侧护到内侧，随后放下了扶在她肩膀上的手。
这条道路坑坑洼洼，箱子的重量不像是路过此地的标准。
“你好像变矮了。”陈星枝冒出这么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程青并未在意。
两人上了车，往第一个目的地赶去。程青把车停靠在路边，跟陈星枝解释说要给一位上司送点东西，让她稍等5分钟。
陈星枝点了点头，看着程青打开后备箱，用流利的职场话术与电话里的人沟通。
这5分钟里，她不知该做些什么，便伸手掀开遮阳板上的化妆镜，拿出口红补了补妆。
“什么味道？”程青回来时，才终于闻出了那股香味。陈星枝反问他，是不是车载香水的问题。
“我从来不用香水。”程青目视前方，转动着方向盘，“副驾驶一直是你在坐。”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说出这句话。可此刻，一切似乎都不重要了。
来到酒店房间，记不清是谁先挑起的矛盾。程青第一次对陈星枝沉下脸，催促中带着不耐烦：“到底还吃不吃晚饭了？”
陈星枝站起身：“吃啊，怎么不吃。人是铁，饭是钢。”
食之无味，弃之不可惜。桌上的烤肉才刚动了一半，程青就没了胃口。他拿起手机玩了起来，不去没理会对面陈星枝的念叨。
“就吃这么点啊？”
“可真浪费……”
程青实在听不下去了，强压着情绪岔开话题：“可能明天我没时间陪你玩了，晚上我姐姐一家要来吃饭，到时候我吃完了早点过去找你。”
一丝失落闪过陈星枝的眼底，最后她也只是体贴地说了句没事。
把陈星枝送到酒店大门后，程青就这样逃走了。回到家，父母又问起他今天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程青找了个值班的借口搪塞了过去。
明明陈星枝还是和以前一样，可为什么自己对她的感觉就变了呢？程青躺在床上，翻来覆去想不明白。
但放人鸽子可不好。第二天，程青吃过晚饭，跟饭桌上的家人打了声招呼，就赶紧动身去见陈星枝。
坐在出租车上，他忍不住琢磨：陈星枝现在会不会还在书店？她会不会也和自己一样，有种说不出的异样感？
这异样的感觉，在再一次见面时，很快变得模糊了。
陈星枝递来一大袋零食和一束花，程青接过花束：“这是你第一次送我花。”
“漂亮吗？”
“漂亮。”他只认得红玫瑰。
陈星枝拉起程青的手，解释道：“白色的是洋桔梗，这枝红色的是玫瑰。”
秋夜里寒蛩低鸣，他们没去约定好的花灯集市，而是躲进网吧里找藏宝图。
每当装着金银财宝的宝盒即将打开时，陈星枝的笑脸总贴在程青的臂弯旁。两个小时后，他们走上回酒店的街道，这次换成陈星枝不愿松开手。
等到了酒店大门口，她不舍地抱了又抱程青。
路灯光照进屋内，啜泣声让两人分了开来。陈星枝瘫坐在床上，双手捂着脸，她出声制止了程青起身的动作。
她不让他开灯。
于是程青只好伸手抱住她，轻拍着她微微抖动的肩膀，安慰道：“没关系，会好的。你看看我，我早就从父母的婚姻里走出来了，一切都会好的，陈星枝。”
啜泣中夹杂着呢喃，陈星枝不肯抬头，程青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他便继续着自己的安慰：
“陈星枝，你是一个聪明、漂亮又有趣的女孩子，会有更好、最好的人等着你。”
她终于放声哭了出来，连连说着对不起。
“对不起，对不起，我……”陈星枝泣不成声，她在黑暗中凝视着黑暗，“可是你不能永远都做那个去付出、去讨好别人的人。”
程青无声地笑了笑：“可惜我就是愿意做那个去付出、去讨好的人啊。”
泪桥在这个夜晚，悄然搭起一边。
听着断断续续的哭声，程青莫名感到一阵烦躁，但他还是耐着性子回应：“我已经习惯了。”
“那你后悔来见我吗？”
在这个时候问出这样的问题是为何。程青垂着头，心底生出一股无力感。
[是的，我后悔了。从再次见到你的那一刻起，我就后悔了。本以为自己有多放不下你，可现在看来，也不过如此。]
程青起身离开床边，玄关处的灯光落在他身上。
“那当年你为什么突然要分开？”
他终究还是渴望一个答案。
期盼与恐慌各占了身体的一半，程青险些在得到答案之前就逃走。
哭声渐渐停了，陈星枝整个人融在黑色里。
“因为不喜欢。和你在一起只是感动，无关喜欢。”
之后又是一句对不起。
或许这个答案，程青早就知晓，在她不告而别的时候，在她决绝无情的态度里。
可人就是这样，只有亲耳听到，才能真正死心。他多想质问陈星枝：那为什么还要再回来？为什么要一而再、再而三地纠缠不清？——不会了，再也不会有第三次了。
程青背对着屋里，手搭在门把手上，“别哭了。”
“为什么？”陈星枝不知何时已站在房间中央，脸上的泪痕清晰可见。她心里想的是挽留对方，可一开口，又是无故的质问。
“为什么你变了？”
走廊的灯光映进门内，程青没有回答，只留下一句：“你哭起来真的很难看。”
不顾屋内陈星枝的哭喊，这次程青主动远离，不再留恋。
他扪心自问：我从来没变，自始至终都是一个冷漠寡情的人。呈现过陈星枝的那一面，是精心打磨过的镜面，曾经的阴暗、淡漠、疏离、凉薄…… 种种过往，不堪回首。
这场爱恋从头到尾，只是他沉浸在无谓的情绪里。于陈星枝而言如此，于其他人亦是如此，他们不过是彼此的感情玩物。
都谈不上是精神寄托。
某个傍晚，余晖泛着光亮，车子停在红绿灯前的路口。看着一群朝气蓬勃的大学生，程青才敢忆起那个夜晚。
他突然想起，陈星枝的确是一个不会说谎的人。从最初的再见，到最后的对不起，他从未听过她说喜欢，她只说真话。
程青对着倒计时的绿灯释怀，他发出无声嚎叫。
[去爱人是不停息，不犹豫，全心意。
绕过弯弯绕绕但已走过多次的路时，太多的时间被浪费，左顾右盼的是我。你始终直视前方，不晓得再看没看周围的环境。
路快尽头，夜到此刻，手为什不愿松开呢。
是不甘心混杂孤独感钻进内心吗？是彼此讲出别扭又违心的话让你看清，还是时间磨合出鲜活的你让我明白。]
红灯亮起，程青挂挡、松手刹。他终于接受，是自己一厢情愿地坚信，陈星枝说过的不爱是假话、是气话。
再见陈星枝的名字是在一封电子邮件，这次他们没删扣扣，也不再联系，安静地躺在对方好友列表里。
满屏洋洋洒洒，她说：
[先别急着惊讶，也别揣测我的来意，让双方都先忘记上一次的不愉快，将这次，作为好好的告别。
其实也不知道说什么，但就是，总记得要向你说些什么。
我乖张自我，在你那里充当第一人称太久。“我没事” “我不要” “我很烦”……以至于充当过头，分开后还如此嚣张。我也没有很好的成长环境，不懂为什么要用“也”，但请允许我，允许我这样清醒下去。当你神采飞扬谈论你的家庭、父母，你的成长，原谅我那刻清醒过来，我不能跟你如此下去，给不了你想要的，我只能逃避。
似乎都在自顾说自己了。还记得你傻呵呵的模样，我讲什么就是什么，你总没头脑地附和。谢谢你，对不起，这是我最想讲的。还记得你为我送来的红糖水，很苦很甜。
总念起你的好，却不能继续。不能再我行我素，不能在和你的落幕电影里扮演角色。
曾经我恨你，恨在那个夜晚狠心走掉的你。慢慢地我发现，其实谁都没有错。如果可以，我想我恨的人其实是我自己。原来恨一个人也不简单，不比喜欢和爱一个人好过。接受每一个瞬间下的“那个我”很难，不管好的坏的，哪怕你不爱我。我会始终爱着我，我要大胆去走属于我的那条路。
新的一年了，往后还会是新的下一年，下下一年，又一年。我们的所有，你不能忘记就作罢。我没有赌气，是我对不起你。
希望没有打扰你目前的生活。我懊悔，懊悔最后没能给你一个拥抱。但又不觉可惜，你也蛮嘴欠，你明白或许也不明白，我最不可激。那次见面后，我生了一场病，索性熬过了冬天。
好了，我承认，你的确比我厉害，做得到拿得起放得下。
程青，我们再也不要见。]
程青没有多的话想说。他厌倦藕断丝连、纠缠不休、优柔寡断等字眼。只想要一个快刀斩乱麻的结果。
手指在[输入正文]旁敲下三句，一句诗句，两句想要说的话。
[我与往事归于尽，来年依旧迎花开。
我们的记忆只扑向上一个夏天。祝好，安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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