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魂魄修复不久,我每日昏昏欲睡,但醒来后一直孤身一人,灵力低微,到底是不敢轻易睡去的,平日里休息都是半睡半醒。江冽回到开阳城后,我睡得肆意许多。
我也才知道,原来江冽不只是会弹奏奚琴。
他亦雅擅瑶琴,哀弦微妙,清气含芳,可谓一曲定心神,我眼角那积累了半月有余的暗青色逐渐消失,其中得他琴音助力颇多。
“那当时我问你可会什么乐器,你为何答奚琴?”纵然相识多年,我对他也并不怎么了解。
江冽擦拭着琴身,答道:“出逃在外,藏拙是为避难之计。”
藏拙?我脑海中闪过一抹红,那是演武场初见时他那肆意张扬的装束留给我的长久印象。
看来,江冽对藏拙的见解和我大不相同。
“这么说来,入爹爹门下反倒让你如芒在背。”我作了然状。
江冽闻言定定地看向我,轻声说:“那倒没有。”
我深知他一向对爹爹尊敬有加,这话倒也不必作假,便装模作样地点了点头。
江冽又说:“算是因祸得福。”
我觉着我听明白了他的意思。
他是半妖之身,留在仙门之中尚有非议,遑论继任开阳城城主,可是,现如今他已是开阳城人人敬佩的少城主,想必天枢城前城主陆承洲入门弟子的身份让他轻松许多。
爹爹是仙门世家都尊敬的大人物,我跟着沾了不少光,久远之事不提,便说如今,江冽曾受恩于爹爹,便知恩图报,待我周到至极,更亲力亲为助我恢复灵力,于是乎,我在开阳城待了不过半个月,就养好了魂魄,身心状态可谓生龙活虎——上天能捉生龙,下地能打活虎。
寄人篱下非长久之计,我思索着该向他辞行。
江冽说我该多出去走走,昨日邀我去城外踏青,今日邀我去城东瑞莲湖泛舟,明日邀我去藏宝楼参观。
行程安排得紧,我找不到间隙同他开口。
荷香阵阵,夏风暖暖,我估摸着以风月之事作为敲门砖最为稳妥,便状似不经意地问道:“江冽,你这些年来竟也未曾娶亲吗?”
江冽听见我的话,划动船桨的动作停住,下颌的线条绷紧,我一时觉得谈风月之事实则辱没了这凛冽不可犯的君子。
我讪讪转头,望向湖面。
“我本来是要订亲的。”江冽的故事一开头就如此惊悚,我忍住巨大的好奇心,面色祥和地问:“是哪家小姐?”
江冽闻言脸色更加不好,我知道妖族的自控力向来不佳,若再问下去,一个不小心揭了人家伤疤就不好收场了,兹事体大,我还想多见几日太阳。
“不提也罢,哈哈哈……”这般嘻嘻笑着,想糊弄过去。
“后来造化弄人,便搁置了。”他说这话时叫人看不出什么情绪。
“你莫要消遣我,我可记得自己是如何进的你这朝华殿。”不说像秋家这种献出女儿的极端做法,就是想给他正儿八经保媒拉纤的人肯定也多得数不清,怎么就“搁置”了呢?
因为一些缘故,我曾在天权城跟着药宗宗主李止规学过一段时间医术,虽未得其精髓,但总归是入了门,而入门第一件事便是研读医书。这位老宗主脾气古怪,夸过我的唯一一句便是“治学严谨”。我以前暗中自豪,如今这态度似乎用错了地方。
四下一片寂然,我觉得等下江冽弃船而去将我抛下湖底也不是没有可能。
“秋家家主将其女画像送到娘亲那里,娘亲一直希望我在开阳城安定下来,才有了这一出。”江冽仔细地解释了一番。
我一时也没来得及细想他的话外之意,赶紧下了这个台阶,“这么说来,是你娘亲默许了这件事。”
江冽微微点头。
要说叙旧,我与江冽也没其他的旧可叙,话题也就止于此,未免尴尬,不如说些新闻。
“听闻你去了天玑城,不知所为何事?”
江冽表情一滞,垂目道:“传闻聚魂轴在天玑城现世。”
“你要找聚魂轴?”我疑惑道。
“天下至宝,人人争先恐后求之,我也不例外。”
我轻声“嗯”了一句,没再说什么。聚魂轴本不是仙门之物,我受了山魅一族的恩,借了聚魂轴捡回一条命,按理来说应将这聚魂轴物归原主。江冽去找聚魂轴,只为寻宝猎奇,我不欲多生事端。
开阳城的太阳晒得恰到好处,江冽划船的的频率也十分适宜,我枕着一湖暖阳睡去,等醒来已置身于藕花深处,江冽不见踪影,他随身携带的寒落剑就放在船头。褪色的剑穗微微晃着,顶上的黑曜石泛着夕阳的光。
名剑认主,我若贸然拿起,怕是会被排斥,于是目不斜视等着船靠岸。
江冽在船上设了结界,我如履平地出了结界,十一郎在岸上等我。
鬼使神差的,我转头,手腕一动,船头的寒落剑猝然入掌。
我心下一动,抱着剑身沉默良久,才对十一郎笑眯眯道:“试试灵力,许久未用得这么舒服了。”
十一郎没说话,沉默地引我回了朝华殿。
我久闻江泠城主大名,但今日才正式见面。见此花团锦簇的一个美人,我才相信江冽是她亲生的,虽然江冽如今打扮老成了些,但少年时那般张扬,绝对是家风使然。
江冽坐在右首,漫不经心地喝着茶,分了点目光给我,随即垂目轻呷淡茶。
江泠一身华服,坐于堂上,未等我开口,她先问道:“你便是秋容容?”
这个陌生的名字让我一时没转过弯来。
“姑娘神貌形态,画像连其中一二都未曾勾勒出。”江泠满是揶揄的口气。
江城主委婉的措辞让我记起自己是顶了秋家小姐的身份进的朝华殿,心下一惊,这反话说得实在高超,又叫我好生羞愧。而江冽并没有援手之意。
人死过一回,脸皮这东西就能在人前宽衣解带了。我理清头绪,十分不客气地在左首的木椅上坐下,毫不谦虚地说道:“家父常教导小女,男女相看看的是品性心地,城主单取画像样貌,便为少城主定下婚事,私以为不够稳妥。”
座中二人皆看向我,江城主大概没料到“秋容容”这般厚颜,少城主大抵觉着好玩。
“姑娘是说自己品性与我儿相配?”江城主十分直接。
我将手中的寒落剑重重放在桌上,春花一笑:“这自然要问令郎。”
被点名的人十分配合,看向自家娘亲,颔首道:“此女确实深得我心。”
气势汹汹的江城主拖着华袍离开了朝华殿,江冽气定神闲地端坐对面,带着隐约的笑意看着我,我一时有些难为情。
约莫江冽不忍心看我尴尬,主动说道:“我在船上施了结界,未免有东西扰你清梦,你怎么没多睡一会?”
我就知道,他当了这些年的少城主,待人接物的礼节不会少。
“现下我已经恢复灵力,无须久睡。”我想起自己原本是要向他辞行的,话说到这,倒叫我顺水推舟了,“我是来向你辞行的。”
江冽不甚明白的目光与我隔空对视,转瞬的迟疑后,他声音沉沉地问:“去往何处?”
“先往北去一趟天枢城。”我早有打算。
“然后?”
我琢磨着该怎么向他解释,若是实话实说必然要提到聚魂轴,扯谎又很难不会被拆穿,如此斟酌一番后,我决定实话实说。
“你应当知道我不会无缘无故死而复生。”
事实证明,说实话乃明智之举,我不过开了个头,江冽已闻弦歌而知雅意,“山魅一族?”
省去长篇大话的工夫,我深感慰怀,摊手道:“我曾许诺会回到赤水之滨。”
江冽神情一顿,“可有归期?”
“无期。”
我本以为江冽会问我山魅一族是如何将断魄剑下的肉身与魂魄修补好的,不想话题就此了结,他这样的心态可不像是个为了寻宝特意赶往天玑城的主儿。
“再过十日便是七月初三,我本也打算去一趟天枢城。”江冽面无表情地说着。
我想细问,张了张唇,却是说:“我明日启程。”
在船上睡了下半昼,入夜后我便了无睡意,踏着月色走出朝华殿,开阳城中灯火璀璨,人声未绝,一派夜市风光。
独自散步不比结伴同游,少了些唠嗑的工夫就免不了认真思考,我觉得自己缺件称手的灵器,以前用的画影剑是回不来了,无剑在手,心有不安。
张良散着步有黄石老人来献兵书,破落户要打秋风的时候偶遇了富亲戚。街角的灵器铺子里,秋家家主满脸惊恐,肩膀抖动着问我:“姑娘有何贵干?”
“容容自然是回来看望爹爹爹爹。”我很是无辜。
家主脸上一抽,清禾上前扶住这几欲晕倒的长者,向我作揖:“听闻少城主很中意姑娘,原以为那里不是什么好去处,今日一看,倒是清禾目光短浅了。”
这话说得,要是我再发难,就是我不懂得知恩图报了。
也罢,仗势欺人的事做不来,“朝华殿的确是个好去处,我也不是来兴师问罪,只是来你这灵器铺子里挑挑物件。”
“天下之人谁不知少城主酷爱搜罗奇珍异宝?这开阳城中,还有哪里的灵器比得上少城主的藏宝楼里的吗?” 家主还是觉得我此行是来算旧账的。
清禾就好说话多了,领着我上了二楼,“姑娘自行挑选就是。”
随手试了试一套梨花木做的弓箭后,我看着东面一整墙流光幻彩的奚琴,觉得自己实在看不懂如今的世道。
“如今乐器做得比兵器还精细了吗?”
清禾耐心地同我说起个中缘由:“姑娘想必知道少城主当初就是凭着一首奚琴曲入了天枢城大城主的眼,收入门下,现如今,仙门子弟学奚琴的人比以往学琴笛的人加起来还要多,咱们开阳城中的修仙子弟更是个个以少城主为榜样。”
“……这倒是桩新鲜事。”我喟叹不已。
爹爹曾取千寻山上百炼精铁为我造剑,赐剑时我为它取了个文绉绉的名字,曰画影。人一旦拥有过世间顶好的物件,就变得难以将就,何况是称手的灵器。若是用着不顺心,与人斗法时分神受伤事小,小命呜呼事大。
退出秋家的灵器铺子后,我原道返回,清禾见我此行不如意,临走前硬塞给我一个流光镯,说什么此物轻便,留着做个纪念也是好的。
盛情难却,我从了她。
哀弦微妙,清气含芳:引用自曹丕《善哉行·其二》。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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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画中仙(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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