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走停停,我觉出点不对劲的苗头来,街上一片阒静,等到了城墙角下,疑心更甚,按理来说这里的结界最为强大,但此时却有波动。
身后有人御风而来,城主江泠一边施法加固结界,一边施施然落在城墙上,目光沉静。我急忙上前,问道:“江冽呢?”
江泠抬首指了个方向,我往上空看去,江冽手提寒落剑立于云端,东方天空魔气直逼人前。
城墙上早有仙门世家严阵以待,宗主首领们忙着辅助江泠修补结界,十一郎骤然出现,我松了一口气,江冽大抵是能应付的,不然十一郎不会无动于衷站在这里。
我有些兴味索然地从城墙上眺望远方,北方的天空阴沉沉地压下来,我曾经从那里御剑而来,而后与江冽隔着城墙的结界诀别。
“如果我以天枢城少城主的身份命令你出兵呢?”
“大城主此去妖界,是为私怨,恕我不能置开阳城于不义之地。”
在开阳城逗留不过短短几句话的工夫,我转道径直去往快活林,然后受了妖王永夜一剑。这事证明,我的确应该听江冽的话,因为去快活林的人中,只有我是实实在在被永夜一剑断魂的。往事说来惨烈,我的心境也无比惨淡。
时隔八十一年,故地故人,我优哉游哉看着江冽与魔族中人缠斗的身影,十一郎问我:“你不动手吗?”
我摇了摇头,觉得自己还未搞明白这场战斗的前因后果,实在不必贸然出手。
江冽果然是开阳城人人敬慕的榜样,不过一盏茶的时间,那隐藏在魔气背后的东西就现了原形,我一瞧,眼睛蓦地瞪圆,觉得自己没有贸然出手的决定英明无比。
高额深目,黑发微卷,肤色泛着金属光泽,我瞧见了现任魔君的真容。若是我不认得他,大概会以为他是摇光城的某位修士,那座仙城位于沙漠深处、万仞戈壁之上,在那里修炼的人也被环境雕刻成这副典型尊容。
按照史书上的记载,我死在十八岁那年,这于我来说是件实打实的大事。那一年的另一件大事,就是暮祁入了魔道。
爹爹大概命里犯妖魔,收了两个徒弟,一个比一个能兴风作浪,两相比较,还是暮祁掀起的浪更高更大些。处理江冽的事,爹爹顶多费力费神,而暮祁的事,费自家人的心力也就算了,还费别人家的姑娘。
暮祁本是前任魔君无逍之子,机缘巧合入了仙门,后来一朝事变,他认祖归宗,又回到魔界搅弄风云,中间出了些波折,他与天权城的剑宗宗主李少陵一战,李少陵膝下千金李君好在这一战中英勇就义,死前背上受了自己的爹爹一剑,前腹挨了暮祁一剑,据说临死前在暮祁怀中还带着得逞的微笑。
我对李君好这种“既然你与爹爹不能两全我就以死明志”的价值观不能苟同,但以我浅薄的人生经验来看,暮祁是个处处留情的性情中人,这点十分不好,若他像江冽这般不耽于风月情爱之事,应当能有更成功的境界。
从城墙上下来,我落在通往城门的宽阔街道上。暮祁已经被捆仙索绑在城墙的桅杆上,将身子七扭八拐,嘴里振振有词:“江冽你这个不人不妖的东西,有何颜面在开阳城兴风作浪?”
江冽将开阳城上空最后一片破碎的结界修补好,从云端落下,眼风泠泠扫来,剑光一闪,暮祁从半空跌落,不偏不倚,落在距我脚下一块砖石的位置,蓦然与我四目相对。
“江冽你……”骂骂咧咧的暮祁掩饰不了满面的震惊,瞳孔放大,发出一声吼叫:“你还说聚魂轴不在你这里?这才几日工夫,你就活生生造出一个人来?”
开阳城的仙门中人以江泠为首,渐渐占满了原本只有我们三人的街道,围成一个圈,圈子中央就是暮祁,我瞧着气势唬人,缓缓移步到江冽身后。
暮祁“哎呀”一声,对着我深情一喊:“师……师姐,我寻你寻得好苦啊!”
我顿时头皮发麻,这厮叫我师姐的次数不会超过三次,我每次都需要重新适应。
眼见人群逼近,暮祁挣扎着往后退,发出困兽的最后一声叫喊:“陆西榆,你就不打算说点什么吗?”
我总算从那句“师姐”带来的恶寒中回过神来,将捆仙索的绳头一扯,把暮祁拉到面前,正色道:“你可以这般歇息底里哀嚎,也可以缄默噤声,但你所说的一切,将来都有可能成为呈堂证供。”
暮祁面色复杂地将我望着。
要想不让暮祁落入城主手中的唯一办法,便是让江冽出面,而我不知道江冽是何打算,一时间心里七上八下。
幸而江冽十分上道,上前对江泠和其他世家宗主们说自己要亲自审问魔头,人是他抓到的,别个也不好多说,于是乎,暮祁连绑带扔地进了朝华殿。
殿内亮如白昼,暮祁耷拉着脑袋,身体动弹不得,我和江冽坐在上座,对视了一眼,他眼中的寒意让我羞愧,觉得暮祁实在丢人。
“你现在长本事了呀,居然敢单枪匹马上开阳城来作乱。”
我在天枢城长大,那里礼法最为森严,小姐公子们在一起玩耍,免不了磕磕绊绊,要是闹得大了,长辈们少不了要掺和进来。然而,据我所知,长辈们甫一见面并不会兴师问别家孩子的罪,而是数落自家小辈的不是。
我虽然觉得此种行为大可不必,但是天枢城里的规矩必然有它存在的道理,此时此刻我倒也不必较真,且遵循这个规矩再说,我祈祷着江冽会像那些没有被数落的孩子的家长一样,站出来说不必计较。
一鼓作气,我继续讥笑道:“这么有本事,怎么还要我来救你?”
这两句话说完,我觉得自己数落“孩子”的功力已经用尽,然而江冽似乎还在等我说下文。
我预备再次发力时,却见江冽将暮祁身上的捆仙索解下,放进自己的乾坤袋中,淡漠的语气中带着点对我的不解:“同门一场,实在不必这般咄咄逼人。”
我:“……”
暮祁得了自由,上前就捉住我的手腕,在他要伸手捏我的脸蛋前,我适时拉开距离,而暮祁并未感受到我那浓烈的拒绝,惊奇地赞叹道:“你果真是活的。”
“是啊,来给师姐抱抱。”我忍住没翻白眼。
暮祁一听,跳出三丈远,“什么师姐,别扯这些有的没的。”
卸磨杀……师姐的程式如此熟悉,我懒得跟他计较,直接问道:“你这般大张旗鼓找聚魂轴做什么?”
“自然是做他做过的事。”暮祁用下巴示意在场的第三个人。
江冽未动声色,看向暮祁的眼神无奈中有点嫌弃,我觉得他已经十分克制。
暮祁的哑谜难猜,结合江冽的表情,我认为暮祁对现在的情势有着大大的误会,本着不与同门师弟多计较的善心,我只好细细道来,不然这厮一直搞错该巴结的对象。
“你若要用聚魂轴,不如多说些好话给我听,别一直针对小师弟。”
我不曾想到,话如此直白,暮祁居然还能会错意,只见他一脸沉痛,指着江冽恨恨道:“你费劲从天玑城找到聚魂轴,就是为了这么惯着她仗势欺人?”
这下换我一脸迷惑,从头至尾梳理一遍,还是没发现哪里出了问题,教他以为聚魂轴在江冽那里。
被无辜牵连的江冽也不辩解,我心里微微一动,想自己与暮祁同门多年,但在他面前的存在感一直很低,这会儿不显摆一下,简直辜负了这场生死离别后的重逢。
想来暮祁也是见过世面的,入魔后更是自立山头称王,稀世珍宝见过不少,不过聚魂轴这种上古神器的出场还是闪到了他的眼。看着暮祁欣喜若狂的神情,我故作淡定道:“如何?”
“妙极!”
闹了这么一出,我去天枢城的计划被打乱,原本想着把聚魂轴给暮祁,各办个事,等他用完了再还我就是,不想他说未免自己不懂如何用导致出什么差错,叫我还是同他走一趟,好人做到底,我应承下。
临走前,暮祁问了我一个直击心头的问题——
“按你的说法,你在聚魂轴里待了八十一年才恢复过来,难不成我也要八十一年后才还你?”
聚魂轴修补灵魂自然是用不了八十一年之久的,只是寻找散落各处的魂魄颇费时间,而山魅一族从不踏出赤水之滨,八十一年前将我那破零三乱的魂魄放进聚魂轴中,就任它随波逐流,自生自灭,等着我魂魄归位后自主回到赤水之滨。
我不知道该说山魅一族太实在还是太任性,沉吟半天后,告诉暮祁:“这情况毕竟不同,你必然知道所救之人的魂魄在何处。”
暮祁点点头,再次向我发出直击天灵盖的一问:“所以若是当初有人拿着聚魂轴特意去寻你的魂魄,你是否不必这么久才重现于世?”
“同门一场,你实在不必这般刨根问底。”我挺直了后背,严肃道。
暮祁意气风发地退出前殿,我看着他自来熟地走进后院的身影,呼出一口气,回头却见江冽还在殿上,心里一凛。
“你莫要见怪,当日你说在寻聚魂轴,只说是寻宝之故,此灵器现世恐惹仙门多生事端,我便只想着将此物归还原主。”我惶惶不安地解释着。
江冽的眼眸冷静地将我望着,不知为何,我隐隐觉得这平静的目光中潜藏着巨大的失望与不甘。
“你向来行事谨慎。”江冽缓缓开口。
我松了一口气,江冽不再言语,我不作他想,转身出去。
星光流转,夜深灯静,打斗过后的开阳城慢慢恢复原样,朝华殿也陷入黑夜的安宁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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