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阳城近来出了一桩奇事,一仙门小户家中出了位从画中走出来的仙子,进了少城主的朝华殿,颇得恩宠。
大人物的风流轶事一向比他的丰功伟绩流传更广。
我在茶楼中听到这沸沸扬扬的传闻时,心想这开阳城的人果然是太平日子过惯了,意淫起闺闱之事个个是小说家。
“江少城主爱宝之名远播遐迩,为了寻那聚魂轴不远万里去了天玑城,不想那东西居然在开阳城现世,我等想着这下江少城主可算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了,却不曾想到,英雄难过美人关,只爱宝物的郎君见了佳人也要丢魂……”
耳听着这市井之语越来越没边,我捂住耳朵,表情痛苦地看向暮祁。
暮祁一贯言语上不饶人,饮了口热茶,兀自戏说:“这世间死后成名的人多了,你这般死了之后还能掀起新一轮讨论热潮的人倒是独一份。”
面前摆着一本《游侠传》,我适才翻阅过,觉得相比起里面对我的记载,死后成名这个形容倒也恰当。
陆家游侠出身,与其他世家安居一城不同,陆氏中人从来是仗剑天涯,居无定所,鲜有入世之辈,却颇有声誉,一本《游侠传》姓陆的占了三分有二。盛名之下,又有时事造就,多年前魔尊无逍率众来犯,爹爹出面解决了这场仙门危机,被众世家宗主们理所当然地推上了天枢城城主之位。
爹爹一开始推辞,带着尚在襁褓众的我游历十年后,再次回到天枢城,耐不住众人推崇,欣然接受了城主之位。此后,坐守天枢,七城臣服,直到与永夜一战……
为爹爹立传之人说完这生平之事,接着便谈及座下弟子,先是洋洋洒洒一段对暮祁反转人生的喟叹,然后是一段对江冽身世浮沉却年少有为的歌赞,说到我时,寥寥数语——
“陆氏女,性恭和,魂散快活林。”
我盯着这十一个字看了半晌,觉得人的一生原来可以那么漫长,又可以如此短暂。
没容我伤春悲秋片刻,暮祁惊奇道:“貌似天璇城有一青楼也叫快活林。”
咳咳,我突然觉得很有必要宣告天下陆西榆回来了。
“不过,既然你决定日后永居赤水之滨,不再踏足仙城,死不死活不活的倒都是虚的了。”暮祁一边说,一边察看我的神色。
我心中喟叹,任是暮祁这等心胸豁达之人,历经种种,与我也是生分了。
“待我回去收拾一番,我们便启程去往青崖山吧。”我漫不经心地看看天色。暮祁一番折腾,总得有点儿收获。
江泠城主派人来请我去辉月殿时,暮祁正在我耳边唠叨:“我的好师姐,你这磨磨蹭蹭的性子真是百年如一日。”
我睨他一眼,手上收拾的动作却未停。锁灵袋可以装得下许多物件,但并非所有物件都是我想带走的。
“这株草也要带走?”暮祁不安分地扯着我放在桌上一棵植株的叶子。
我啧了一声,拍掉他的手,把盆栽护在怀里。
“多稀罕呢,”暮祁嘟嘟囔囔,“不就是一株十辉草嘛。”
“我去见江城主,你去城门口等我。”我忽略他的不满,自顾自把盆栽放进锁灵袋,大步往外走去。
辉月殿前,一株与宫殿齐高、通身呈白色的雪柳矗立在丹墀正中央。细长的枝条垂下,在微风中摇曳,莹白色的花瓣簌簌落了满地。
“这般景色,倒是和天枢城的雪景相得益彰。”我暗暗赞叹,却也知道,开阳城终年四季如春,如何能有这般造化,这必然与妖族或精魅有干系。
然则,此时此地轮不着我来细究。
引路的小仙使带着我来到江泠的卧室,我不知她意欲何为,但昨晚想必她听见了暮祁叫我的名字,她若问起,我也没有什么好隐瞒的。
“你是陆西榆?陆承洲的女儿,阿冽的师姐?”江泠嘴角含着一丝笑,牵着我一同坐下。
我恭敬地答道:“正是。前番隐瞒城主,实在不该。”
“这事该怪阿冽,他早已知晓此事,却瞒着我,不然那日第一次见面,就该给你准备见面礼的。”她面露嗔色,说着手中幻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木匣子。
我心中不解,嘴上解释道:“此言差矣。本就是我假借身份在前,江师弟是为了帮我隐瞒,才不曾告知城主的,城主勿怪。”
“怎么还叫城主呢?看来阿冽还未……”话说到一半,江泠有意打住,颇有些宠溺地对我一笑,“也罢,这毕竟是你二人之间的事。”
说完,她打开木匣子,两根葱葱玉指拈起一根悬光青簪,在我发间比划起来。
我迟疑了一瞬,没有多说,呆呆地任她摆布。等出了殿门,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发间已经多了一支悬光青簪。
悬光青簪本不是什么贵重礼物,若是平常,我只当多了支用来照明的簪子便罢,只是这支悬光青簪的造型精巧,簪头雕刻着两朵绽放的海棠花,月光石皎洁晶亮,白日里已可看出上品成色。
“这份见面礼,并不贵重,胜在别致,你总不会拒绝罢。”
言犹在耳,我喃喃道:“江城主的见面礼,确实别致。”只是,听她言语中的意思,似乎以为我和江冽关系不一般,日后免不了要跟她解释清楚。
不过,这都是江冽要考虑的事情了,眼下于我并无不妥。
想着与暮祁的约定,我堪堪前往城门口,却见两个黑色背影。
江冽和暮祁同时回头,我有意躲避江冽的目光,只对着暮祁颔首道:“走吧。”
我这会儿见江冽着实有些心虚,原因不仅是刚刚江泠城主含着笑意赠与我的见面礼,还在于今日一大早,江冽便领着我去了一趟他那闻名天下的九层藏宝楼,让我挑件称手的灵器。
我意思一下将藏宝楼走了个来回,目光所及,皆是稀世珍宝,但顶尖灵器大都千篇一律,所用材质大抵不过昆山玉、西陵丝、柯亭竹、千寻铁……若说有什么不同,大概是江冽这藏宝室中的灵器除了一半兵器、乐器外,还有一半是些医修们爱用的生死人肉白骨的物件。
我看得眼花缭乱,走得腿酸脚软,最后停在一株碧绿仙草前,阳光落在仙草叶上,灵光与阳光互相辉映,原本还是青色光芒,骤然变幻成金色,看得我一下子神清目明。
“十辉草?”这是海外仙洲上才有的品种,不过没什么大用,只是能根据太阳光色变化展现出不同的颜色,有一阵此草在仙门子弟中颇受青睐,常有情投意合的小仙侣互赠此物。
江冽讶然:“你逛了这么一大圈,就只看中了十辉草?”
我点头,说出理由以表真诚,“十辉草白日里随阳光变化出不同的颜色,却不知道夜间是何模样?”
江冽摇头轻哂:“到了夜间便与寻常草木无异,倒是有点助人入眠的功效。”
我摆手示意江冽停下,“绝知此事要躬行,你不要破坏我的兴致嘛。”
江冽又问:“还缺什么?”
我沉思了一会,“唔……还缺个乾坤袋。”
江冽不知从何处拿出一个木盒,盒中躺着一个袋子,五彩流光幽然划过袋身。
我拿在手中打量着,“这不是乾坤袋?”
“是天玑城城主新造的锁灵袋,兼有乾坤袋的功用。”
“锁灵?人灵还是物灵?”
“物灵。”
“天玑城的匠造法术如此精进,竟能做出此等宝物。”我赞不绝口。
江冽淡然,“确实。”片刻后突然问,“不再挑挑?”
“你这待客之道未免热情过头,”我揶揄道,“好吃好喝地待着,又助我恢复灵力,这下还送起灵器来,是嫌自己家太富裕了不成?”
本是句玩笑话,不想江冽认真起来,“我并未当你是客。”
我心道那我也不能把自己当主人看,对上江冽灼灼的目光,我拱拱手,龇牙一笑:“客气。”
这下好了,早上才同江冽论完宾主之礼,刚过中午又收了他娘亲的东西,真真是说不过去。
未等我和暮祁走出半步,江冽已先一步拦住我二人的路。
“怎么,拦我们?”暮祁很不客气地对上江冽的视线。
江冽并没分眼色给他,转而问我:“不是说好同去天枢城,怎么又不辞而别了?”
我尴尬地打了个哈哈,“现下不是不顺路了嘛,不如各办个事好了。”
青崖山在摇光城以南,阴崖古洞,千年前开始就有很多剑修选择这块风水宝地作为埋骨之地,后来便宜了妖界那个以炼化剑魂来修炼的护法影戈,原本随着主人长眠于此的剑魂化为一道道戾气,搅得此处生灵涂炭,仙门众家曾出面镇压,劈山填壑,将戾气引到西边的断崖下,后人唤之剑冢。如此一番,虽说还了青崖山半片清净,但周边小镇人妖混杂,鲜有仙迹。
江冽客气地点了点头,出声道:“原是不顺路的,不过我刚刚收到摇光城城主的信,说是妖界护法影戈近日出现在山下的青崖镇,我免不得要走一趟,不若同行。”
这不长不短的一段话,将事情解释得十分清楚,我听着并无不妥。仙门七城虽然都有除魔卫道的职责,但分工有所侧重,摇光城离魔界最近,开阳城则毗邻妖界,顺理成章地,摇光擅长除魔,开阳长于降妖。影戈现身,摇光城把这件事丢给开阳城解决合情合理。
然而,暮祁似乎并不这么想,口中哼哼唧唧,我象征性地征询他的意见时,他将长长的袖袍一甩,咬牙切齿地吐出几个字:“装,接着装!”
同门一场,两个师弟的关系如此差劲,要是搁八十一年前,我兴许还乐意拿师姐的身份劝劝,如今想开许多,觉得话不必多说,师弟自有师弟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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