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擎的轰鸣在老旧公寓楼下戛然而止。
沈念推开车门,带着一股决绝的冷风踏上地面。
眼前这栋六层高的筒子楼,墙皮剥落得厉害,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是某种陈旧的伤口。
窗户大多蒙尘,零星挂着几件洗褪色的衣物,在傍晚微凉的风里无精打采地晃荡。
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霉味和附近垃圾桶隐约的酸腐气。
卷宗里的地址清晰印在脑海:东苑路17号,6栋,顶楼天台。
江临就住在这里,或者说,即将在这里结束一切。
沈念抬头望向楼顶。
天台的边缘在灰蒙蒙的天色里划出一道冰冷而模糊的界限。
她的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动,不是因为爬楼的体力消耗,而是那种难以言喻的、倒计时般的窒息感。
七天。
她只有七天时间,而第一次尝试,就在此刻。
她没有丝毫犹豫,冲进昏暗的楼道。
楼梯间堆放着杂物,光线很差,只有每层拐角处一扇小小的气窗透进些微天光。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回荡,急促而孤独。
她一口气冲上六楼,推开通往天台的、锈迹斑斑的铁门。
吱呀——
铁门发出刺耳的呻吟。
傍晚的风立刻灌了进来,带着城市边缘特有的粗粝感,吹乱了沈念额前的碎发。
天台上空旷而杂乱。
废弃的旧家具、破损的花盆、纠缠的电线……一片狼藉。
而在那片狼藉的正中央,在没有任何防护的水泥围栏边缘,背对着她,站着一个瘦削的身影。
是江临。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灰色连帽卫衣和深色长裤,背影单薄得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
他没有回头,甚至没有任何动作,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尊凝固的雕塑,面朝着楼下那片逐渐被暮色吞噬的、破败的街区。
晚风吹动他卫衣的帽子边缘,露出几缕凌乱的、深棕色的发丝。
一种巨大的、死寂般的绝望感,如同实质的潮水,从天台边缘那个身影弥漫开来,瞬间淹没了沈念。
她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那绝望的重量,冰冷、粘稠,让人喘不过气。
“江临!”沈念稳住心神,用尽可能清晰有力的声音喊道,“别站在那里!危险!下来!”
她的声音被风吹散了一些,但确信对方能听到。
然而,江临毫无反应。
他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晃动,仿佛她的呼喊只是一阵无关紧要的风声。
“江临!你听到没有?我是警察!”
沈念一边喊,一边小心翼翼地、一步步向他靠近,“有什么困难我们可以帮你解决!活着才有希望!”
她试图用职业身份和他能理解的语言去沟通。
距离在缩短。
十米、五米……
她能更清楚地看到他的侧脸轮廓,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下巴绷得很紧。
他的眼神空洞地望向远方,焦点不知落在何处,里面没有任何光亮,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凝固的虚无。
那不是对死亡的恐惧,更像是一种彻底的、心死的麻木。
“看着我!”沈念的心沉了下去,她加快了脚步,“想想你的家人!想想你的画!你甘心就这样放弃吗?”
她试图用亲情和事业去唤醒他。
家人?
画?
江临的嘴角极其细微地、几不可察地向下撇了一下,像是一个凝固的、嘲讽的弧度。
这微小的表情变化,比任何嘶吼都更令人心寒。
那里面包含了太多的痛苦、失望和被彻底碾碎的东西。
沈念离他只有三步之遥了!
她甚至能看清他卫衣布料磨损的纹理和他微微颤抖的手指——不是因为恐惧,更像是因为寒冷或者极致的虚弱。
“江临!抓住我的手!”她猛地伸出手,身体前倾,试图去够他的手臂。
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他衣袖的刹那——
江临动了。
不是回应,不是反抗。
他像是终于完成了某种漫长而痛苦的仪式,身体向前微微一倾,以一种放弃所有抵抗的、极其顺从的姿态,朝着天台外那片越来越深的暮色,直直地坠落下去。
时间在那一刻被无限拉长。
沈念的瞳孔骤然放大,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她眼睁睁看着那抹单薄的灰色身影,像一片被狂风撕扯的枯叶,以一种决绝的、慢镜头般的姿态,脱离了她的视线范围。
咚!!!
一声沉闷得令人心脏骤停的巨响,从楼下传来,穿透了呼啸的风声,狠狠砸在沈念的耳膜上,也砸碎了她所有的行动和呼喊。
世界瞬间失声。
只有那声闷响,在脑海里反复回荡,震得她灵魂都在颤抖。
她冲到了天台边缘,双手死死抓住冰冷粗糙的水泥围栏,指甲几乎要嵌进去。
她探出半个身子向下望去。
楼下昏暗的地面上,一个小小的、深色的轮廓静静地伏在那里,一动不动。
像一幅刚刚完成的、名为《死亡》的速写。
周围没有任何人,只有暮色四合,像一个巨大的、沉默的棺椁,迅速将那个轮廓吞噬。
“不……不!!!”沈念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嘶吼,带着难以置信的绝望和深深的无能为力。
她失败了。
第一次尝试,在距离成功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眼睁睁看着他坠落。
他那种彻底的、心死的麻木,比任何反抗都更令人窒息。
一股冰冷的、强烈的眩晕感毫无征兆地再次袭来!
嗡——
比上一次更猛烈!
仿佛整个天台、整个城市都在她脚下旋转、崩塌!
她抓着围栏的手指失去力气,身体向后软倒。
眼前再次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噬。
头痛欲裂。
像有无数根钢针在太阳穴里搅动。
沈念呻吟一声,艰难地睁开沉重的眼皮。
刺目的光线……又是档案室那熟悉的、令人窒息的景象。
堆积如山的卷宗,斜射的阳光,飞舞的尘埃。
她依旧趴在办公桌上,脸颊下压着的,还是那份硬邦邦的治安报表。
“沈念?你……还好吧?”
一个带着明显担忧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沈念猛地抬头,对上了李峰那双充满关切的眼睛。
他依旧穿着笔挺的警服,完好无损,小麦色的脸上写满了困惑。
“峰哥……”沈念的声音干涩沙哑,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
她下意识地看向李峰的肩膀——那里没有血迹,没有绷带,只有警服的徽章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又做噩梦了?这次看起来更严重。”
李峰递过来一杯温水,“喝口水缓缓。你脸色白得吓人,额头全是冷汗。要不真请假回去休息吧?”
沈念接过水杯,冰凉的触感让她稍微清醒了一些。
她没喝水,而是立刻抓起李峰放在桌上的手机。
屏幕亮起——【8月8日,星期二,下午3:20】。
她真的又回来了!
回到了七天前的这个下午,回到了第一次循环的起点!
这一次,不再是模糊的怀疑和猜测。
天台边缘的冰冷触感,江临坠落的灰色身影,那声沉闷的巨响……所有感官带来的冲击都无比真实、无比残酷地烙印在她神经里。
那不是梦。
那是她亲身经历、却无力改变的死亡。
“峰哥,”沈念放下手机,声音因为强行压抑而显得异常平静,但眼神深处却燃烧着一种李峰从未见过的、近乎偏执的火焰,“你刚才说,那个画家江临……他住在东苑路17号,6栋顶楼?”
“啊?哦,对,好像是那儿,一个挺破的老楼。”李峰被她的眼神看得有些发毛,“你怎么又问起他?真认识?”
“不认识。”
沈念站起身,动作有些僵硬,但异常迅速地将桌上自己的东西扫进背包,“但我现在需要去了解他。非常需要。”
她拿起车钥匙,目光扫过那份治安报表,最终落在桌角那本空白的、崭新的刑侦笔记上。
她一把抓过笔记本和笔。
“了解?喂!沈念!你又去哪儿?还没……”李峰的话没说完,沈念已经像一阵风似的冲出了档案室,只留下晃动的门板。
李峰站在原地,挠了挠头,满脸的莫名其妙:“这丫头……最近到底怎么回事?撞邪了?”
沈念没有再去江临的公寓楼。
那个天台,那个坠落点,她现在还没有勇气立刻再去面对。
失败的教训清晰而冰冷:直接阻止行不通。
江临的状态根本不是简单的劝解能打动的。
那是一种深植骨髓的绝望,一种对世界彻底关闭心门的麻木。
要救他,必须找到根源,找到那把能撬动他心锁的钥匙。
她需要一个切入点,一个能让她在不刺激到江临的情况下,深入了解他生活的渠道。
车子在老城区狭窄的街道上穿行,最终停在东苑路街角一家不起眼的“便民超市”门口。
超市很小,货架陈旧,灯光昏暗。
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店主正坐在柜台后听着收音机里的戏曲。
沈念推门进去,风铃发出清脆的响声。
她走到柜台前,掏出警官证,语气平静而职业:“您好,警察。想向您了解点情况。”
店主抬起头,推了推老花镜,看清证件后,脸上立刻堆起一丝紧张又讨好的笑容:“哎哟,警官您好!有什么事儿您尽管问,我肯定配合!”
“认识住在6栋顶楼的江临吗?”沈念开门见山,目光锐利地观察着店主的反应。
“江临?那个画画的?”店主脸上的笑容淡了些,换上一种混合着同情和些许疏离的表情,“认识认识,那孩子……唉,经常来我这买点面包泡面什么的,话很少。”
“他平时一个人住?有没有朋友来找过他?”沈念拿出笔记本和笔,做出记录的姿态。
“就一个人,孤零零的。”店主摇头,“朋友?没见过。他总低着头,来去匆匆的,跟谁也不打招呼。有时候几天都不见人影。”
他压低了些声音,带着点八卦的语气:“警官,是不是他出啥事了?唉,那孩子……看着就不对劲,阴森森的,眼神空洞得很。前阵子不是还闹出什么……偷人家画的事儿吗?名声都臭了,估计更没人理他了。”
“剽窃的事,您了解多少?”
“这我哪知道真假啊,都是听人说的。说他抄了他师兄的画,闹得可大了,网上都在骂他,后来连画画的工作室都不让他去了。”店主叹了口气,“挺有才气的一个小伙子,可惜了,钻牛角尖了。”
“他家人呢?”
“家人?”
店主撇撇嘴,“好像有个爹,但关系差得很!
有次他爹喝醉了跑这儿来找他,骂骂咧咧的,难听得很,说什么‘废物’、‘丢人现眼’、‘死了干净’……啧啧,当爹的这么骂儿子,也真是……唉。
后来江临那孩子下来,脸白得吓人,一声不吭把他爹拽走了。”
废物……丢人现眼……死了干净……
沈念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
江临父亲的话,像冰冷的针,刺入她的脑海。
这与卷宗里提及的“原生家庭破碎”、“关系恶劣”瞬间对应上了,甚至更为恶毒。
这会是压垮他的其中一根稻草吗?
“他经常去什么地方?除了这里。”沈念继续问。
“哦,他好像还有个画室,就在后面那个快拆了的旧厂区里头,叫什么‘西区艺术仓库’,具体哪间我就不清楚了。”
店主指了指方向,“有时候看他背着画板往那边去。”
西区艺术仓库。
沈念在笔记本上记下这个关键地点。
“谢谢您的配合。”沈念合上笔记本,准备离开。
“警官,”店主忍不住还是问了一句,“他……真犯事了?”
沈念脚步顿了顿,没有回头:“没有。只是例行了解情况。”
她推开门,风铃声再次响起。
走出超市,傍晚的风带着凉意。
沈念靠在车门上,翻看着笔记本上寥寥几行字:孤僻、独居、无朋友、被父亲辱骂、剽窃污名、画室在西区艺术仓库……
信息碎片化,却勾勒出一个被孤立、被伤害、在绝望中挣扎的模糊轮廓。
根源……会是什么?
是剽窃带来的毁灭性打击?
是原生家庭长期的精神暴力?
还是两者交织,最终压垮了他?
她需要更多的拼图。
而那个画室,很可能藏着更关键的信息。
沈念启动车子,朝着店主指的方向驶去。
这一次,她不再盲目地冲向终点去阻止坠落,她要深入他的世界,挖掘那些将他推向深渊的秘密。
只有理解了黑暗,才能找到驱散它的光。
车子驶过街角,沈念的目光下意识地扫过超市旁边的便利店玻璃窗。
就在这一瞥之间,她的心脏猛地一跳!
便利店的灯光下,一个穿着深灰色连帽卫衣的瘦削身影,正站在冷柜前,手里拿着一瓶最便宜的矿泉水。
深棕色的发丝从兜帽边缘垂下,遮住了部分侧脸,但那种熟悉的、仿佛与周围世界隔绝的孤寂感,让沈念瞬间认出了他——江临!
他怎么会在这里?
现在这个时间点?
沈念几乎是本能地踩下刹车,将车子停在路边阴影处。
她隔着车窗,屏住呼吸,远远地观察着。
江临付了钱,拿着水走出便利店。
他似乎完全没有注意到路边停着的车,低着头,习惯性地将卫衣帽子拉得更低,几乎遮住了整张脸。
他沿着人行道,朝着筒子楼的方向慢慢走去,步伐拖沓,带着一种沉重的疲惫感。
就在他即将走过沈念的车旁时,一阵稍大的风突然吹来,将他宽松的卫衣帽子向后掀开了一些,露出了他苍白瘦削的下巴和紧抿的嘴唇。
几乎是同时,江临的脚步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他微微侧头,空洞的目光似乎无意识地扫过沈念停车的方向。
沈念的心提到了嗓子眼,下意识地伏低了身体。
江临的目光在车身上停留了极其短暂的一瞬,那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一片死水般的茫然。
随即,他像是什么都没感觉到,重新拉好帽子,继续拖着脚步,走进了筒子楼昏暗的楼道口。
沈念缓缓坐直身体,手心竟然渗出了一层薄汗。
刚才那一瞬间的对视(如果那能算对视的话),让她再次清晰地感受到了那种深入骨髓的绝望和麻木。
但更让她心惊的是,就在刚才他目光扫过车子的那一刹那,她似乎……捕捉到了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言喻的困惑?
像一粒微尘落入死水,转瞬即逝,却真实存在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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