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奇庆在刑狱司不能久待,王林已说服皇帝,让李奇庆住在城北别苑,由皇家护卫锦衣卫及北川王亲兵看守。
皇帝起初不愿,战败国君主能留一命已是天恩,王林要他善待,接出刑狱司,由专人看管,对外宣称赵国君主仁心,燕楚两国百姓方信君主仁明,并非屠戮暴君,故而安定民心。
王林言辞恳切,皇帝想周旋,却已被其势逼得不敢言,最后化作一句,北川王觉着行,朕无异议,北川王安排便是。
子夜过,风雪狂,空无一人的街道,追命马蹄奔驰,黑色消失夜景里,北川王府廊下无人影,王林略显失落,却又想着她的生辰,可已经过了子时,南苑的灯火熄灭,廊灯飒飒作响。
金铃帐垂下,她没等王林归,这是第一个无人与自己说殿下千春献寿,妹妹一岁一礼,一寸欢喜,韶华长驻的生辰。
王林轻掩上门,点着书案烛台,磨墨提笔,写下一纸。
纸张摊在书案未收,身影入了后间浴池,李慕婉半梦半醒,喊着“哥哥”,无人应答。
王林身上挂着水汽,干帕从脖颈往胸膛擦去,又掷回脊背,从身后拖过腰腹,水珠消失了,寝衣挂身,出了浴室。
李慕婉翻身,金铃帐叮铃响动,王林走前,掀起帐帘,望着薄背端详片刻,身躯滑入暖热的被褥,在风声与廊灯的交响下睡意即来。
辰时窗外初见熹微,李慕婉睁眼,帷幔遮了光,侧身时,正好抵着王林心口,李慕婉半撑起身,抬手欲要掀帐帘,被褥探出大掌,赶在她的动作之前,王林深眸掀开,稳稳抓住伸出半空的手腕。
李慕婉未反应过来,已被他往身前扯,半撑的身躯落在他胸膛,两人都睡意未散,就这么盯着彼此。
“王爷,辰时了。”
王林眼睛从上往下移,而后落在她唇瓣,晨起的涨还没来得及退,哑声说:“今日不上朝。”
李慕婉茫然点头,缓缓抽回手臂,猛然他欺身覆上,重量压着她有些难受,李慕婉不知他何意,只是胯骨能感受到一丝压上的硬,她不敢猜测那是什么。
她不曾接触过,只是隐约中见粉嫩的面颊起了绯红,王林敛起打量的目光,骤然起身撩开帐帘,金铃声把浑噩中的李慕婉彻底唤醒。
“更衣洗漱,陪本王用早膳。”王林淡淡说,蹬了长靴,立在屏风处等李慕婉上前。
王林昨夜离开刑狱司,又来了一波人,是来接李奇庆从刑狱司护送城北别苑看守,刑狱司也好,城北别苑也罢,于李奇庆而言皆是牢笼。
只是别苑应有尽有,花草树木,古籍文书,棋盘茶具,笔墨纸砚,若非此刻是阶下囚,李奇庆恍然,赵国皇帝可不会置办这些。
王府特意请了五个燕国厨子,每日变着花样做燕国菜系,李慕婉胃口养好了些,二人用过早膳,许立国送来公文,李慕婉在侧伺候王林笔墨。
王林将昨夜那张纸递过去,李慕婉不明所以,还以为是有关国政之事,却唯见两行诗,是王林誊抄的李奇庆要带给李慕婉的生辰祝愿。
李慕婉顿有所察,双目含湿,“王爷?这是?”
“你兄长予你的生辰礼。”王林状若淡然。
李慕婉喜极,眼眶湿润,却未滴泪,“王爷昨日去了刑狱司?”
“昨日,你的生辰?”王林落笔却不看她。
清瞳水润渐渐隐下,王林听得很轻的一声“嗯”,他这才抬眸问她:“几岁了?”
李慕婉略显诧异,而后绽开笑容,乖顺说:“十九。”
王林今年二十有一,心里念着比她长两岁。
李慕婉又仔细念了一遍那诗,字迹不是李奇庆的,可诗意风格与兄长却极为相似,“这是王爷的字。”
“刑狱司带不出东西。”王林这话是在解释她的疑问。
李慕婉了然,宝贝似的叠起纸张,昨日的阴郁不见,可那股思念与挂怀却比往日更重。
专注批文的人翻阅文书,若无其事说:“待本王批完这些公务,带你去个地方。”
京都茶肆、酒楼、戏楼、胭脂铺子、成衣铺、首饰铺、都去过了,上回又是马场,李慕婉猜不着这回该是哪儿,也不多问。
半个时辰,两道身影入了北川王府马车,驶去城北方向,李慕婉虽不知刑狱司具体位置,大致方向还是晓得。
显然这并非去刑狱司方向,待车马停下,王林取出一件黑色斗篷,罩上李慕婉,“进去前莫要抬头,莫要回头,莫要出声,记住了?”
她心有不解点了头。
王林走在前头,李慕婉跟紧身侧,守卫见是北川王,又执令牌,推开别苑大门,恭敬请入。
李慕婉盯着黑袍下露出的半只珍珠绣花鞋,还有跟前王林大氅的衣摆,走过长廊,又绕了许久,见王林停步也跟着停,又听其开腔,“抬头。”
李慕婉慢慢抬眸,视线从他肩头穿过,隔着一条小溪流,对岸水榭,一人盘腿而坐,执棋与自己对弈。
“哥?”李慕婉瞳孔震荡,潸然泪下,定在原地不知所措,哽咽中混着惊喜,“是,是哥哥!”
“夜幕前来接你。”王林留话便走。
李慕婉全然听不进他的话,想朝水榭专注的人嘶声大喊,却浑然发不出声来,迈出的步子无章法,她忘了哭,可眼泪却止不住流,啜泣声沿着流水,充在李奇庆耳侧。
李奇庆漫不经心回眸,本不在意那黑色身影,只是藏着连帽斗篷下格外的白,甚至抢眼,李奇庆定看须臾,方才看清,是他的妹妹,早已哭成泪人。
他隔空喊道,“婉儿?”
熟悉的声音充入耳中,李慕婉惊醒,褪下帽子,抬腿跑出去,边喊,“哥哥。”
李奇庆走出水榭,宠溺轻笑一声,相比起妹妹,多了几分沉稳,“别跑那么快,小心摔了……”
噗的一声,李慕婉冲入怀中,紧紧抱着李奇庆,声声喊着“哥”。
“这么大了,还哭鼻子?”李奇庆故作轻松,拍背哄她,玩笑说。
李慕婉任他揶揄,若是平日她定要驳一句哥哥啰嗦,此刻哥哥的唠叨已成了她最为珍贵渴求的东西。
她既高兴又难过,“哥,婉儿,婉儿还以为见不到你了。”
“傻妹妹,哥好好的,怎会见不着。”
李奇庆抚着她脑后,任她哭够了,李慕婉宣泄完这段日子的思念和忧虑,哭肿的眼睛挂着水花,李奇庆心疼又好笑,“我们小殿下清瘦了。”
李慕婉擦净泪,委屈又自责,“哥哥也瘦了许多。”
北苑空寂,是关押他的囚笼,李慕婉能至此,无非两种可能,如自己一般关进来,另一种,王林允她来探视的。
“北川王让你来的?”李奇庆猜测。
李慕婉这才收起思绪,抱着哥哥手臂不愿放,委屈的小鸡啄米,“嗯。”
“婉儿收到哥哥的生辰礼……”
李奇庆神色作疑,“生辰礼?”
“嗯,哥哥给婉儿的诗。”李慕婉当面念了一遍。
李奇庆闪过一丝猜测,王林明明撕了那诗,定是他转述的。
“对不住婉儿,哥哥答应过你,岁岁都要一块过生辰,没能践诺,是哥哥不好。”
“不,不是哥哥的错,是婉儿,婉儿无用。”李慕婉压低声,“明知,明知楚国父子心怀鬼胎,还要执意联姻,哥哥独自守城,婉儿却帮不上忙,还叫哥哥一朝成了囚徒,受人屈辱。”
李奇庆满眼心疼,“傻婉儿,楚国施压,你替为兄解困,方委曲求全,在朝中骗过百官众臣,表明对楚国太子心意,哥哥怎会不知一切都是为了为兄与燕国百姓?”
“若非你让隐刃及时送回密信,叮嘱我做好防备,京都撑不到北川军来的那日。”
“北川军能至燕国京都,可也是你之故?”李奇庆早已猜到其中隐情。
李慕婉不语,便是默认。
“婉儿果敢,遇事不决,当断则断,又处变不惊,方能险象环生,”李奇庆安慰她,“北川军所过燕国之境,未曾踏破一块砖瓦,一株花草,妹妹何错之有。”
“可哥哥在赵国受尽囚困,婉儿却,却只能眼睁睁看着……”
“若非婉儿计策,哥哥早已死在楚军刀下,尸首分离,此生兄妹再无相见之日。”李奇庆捏了捏她脸,“好了,不许哭了。”
“北川王待你如何?”李奇庆见王林两回,性子生冷,心思缜密,怕是不好应付,担心李慕婉受其摆布折辱,又不敢过于直白问,生怕破她的自尊。
李慕婉略显心虚,“挺,挺好的。”
“好是如何好?”
李慕婉将燕云阁一事,及楚国一路入赵国经历与哥哥明说,却唯独不提王林侍妾身份一事。
“哥哥放宽心,婉儿无碍,不过赵国此等是非之地,哥哥困于此,只能任人宰割,唯有离开此处,才是上策。”
远处楼塔顶楼,王林手里捏着千里镜,将别苑水榭的场景尽收眼底,肃风滚起厚袍,银发乱飞。
“婉儿,若有机会,你走就是。”李奇庆自知走不了。
“婉儿绝不会弃哥哥而去,”李慕婉无比坚定,“婉儿与哥哥共进退。”
“若无法离开赵国京城,”李慕婉寒眸凌厉,“那便立居于此,却绝非以囚雀的身份。”
天南地北,兄妹俩正事小事都谈遍了,李慕婉靠在哥哥肩头,仰头望向四方牢笼,水榭茶炉滚了又滚,天快黑了。
她舍不得走,李奇庆安抚她,“哥哥许久不曾喝婉儿煮的茶了。”
李慕婉闻声,提裙摆具,笑如春风朝阳,雀跃的还同以前一般,“那哥哥尝尝,婉儿的茶艺可有精进?”
李奇庆细品,一本正经说:“确实长进了不少。”
“王爷也说好。”李慕婉脱口而出,毫无意识。
“王爷也说好?”李奇庆眯眼,狐疑问。
“昂,”李慕婉故作镇定,“北川王喜品茶,喝过几回婉儿泡的茶,也夸呢。”
“你在王府给他泡茶?”
何止泡茶?李慕婉暗想,沐浴更衣、研磨笔墨、侍寝掌灯……
该做的都做了,就差最后一层纱衣未曾撕破,保不齐哪日他不忍了……
“是,他不爱说话,也不近女色,”李慕婉胡乱扯,而后又认真说,“王府除了一个老嬷嬷,就都是男子。”
“是嘛。”李奇庆没再探究,“婉儿安好便足矣。”
天色渐黑,李奇庆喝完茶,顾虑道:“婉儿该回去了。”
李慕婉紧紧挨着兄长坐,抱上手臂满目不舍,李奇庆安抚她:“北川王能安排你到此处与我见面,必然担了风险,今日见着你,哥哥很知足。”
她并非任性,只是难能可贵的一面,时辰一晃而过,下次再见又不知何时,李慕婉不想哥哥担心,扯开笑意,故作轻松,“那好,婉儿改日再来看哥哥。”
李奇庆替她穿上斗篷,戴上帽子,一张小脸遮得严实。
身影踏出北苑,马车早已候在门口,王林坐于车内,李慕婉刚踏上车子,周身便觉被人窥视,王林正盯着自己。
李慕婉心里念着他的好,眸子含着感激之意,车马驶离别苑。
南苑浴池氤氲,身躯泡入热池,李慕婉手里捏着湿帕,朝他走近些许,动作带起池面涟漪,鬓间淌湿了,“今日之事,多谢王爷。”
王林不露声色地移开目光,“别苑有本王亲卫把守,比刑狱司要安全。”
李慕婉心知王林要李奇庆离开刑狱司并非为了自己,而是北川军。
可安排二人见面,他不必做到这般,李慕婉认定那便是为了她。她体贴道:“婉儿替王爷梳发吧。”
银发铺在背后,一半浸入水池任由飘着,王林闭眼,热水流过头皮,冲散疲惫。
翌日李慕婉待在王府后厨,与厨子悉心请教,特意做了几道餐食,王林入夜前回了南苑,餐桌上,李慕婉眼见他动筷,留心他的神色,剑眉微蹙,王林问孙嬷嬷:“王府换厨子了?”
李慕婉与孙嬷嬷对视一眼,小心翼翼试探问:“不合王爷胃口?”
孙嬷嬷说:“王爷,这是婉夫人特意下厨做的。”
王林略带诧异,眉峰稍作舒展,挑眼望向李慕婉,一双眼睛似在问“你做的”?
他又夹了几道菜,一一品尝,李慕婉见他不说话,生怕不合他意,问:“味道不好?”
王林唇角藏着若有似无的笑意,“还成。”
他也不是未尝过她的手艺,在杏花村养伤时,每日餐食都是李慕婉备的,只不过饮食简单,这般繁杂费时的烹饪,她还是第一回做,花了不少心思。
“若王爷喜欢,往后婉儿多多给你做。”李慕婉朝他碗里夹了一道鸡汁青笋。
他未作声,李慕婉便当默认了。
只要他得空,每日都会赶回南苑与她用晚膳,李慕婉精心研究了新菜品,王林刚上桌,孙嬷嬷递过湿帕给他净手,李慕婉夹了一块酱牛肉放入他碗里,温声说:“今日婉儿特意做了酱牛肉,王爷尝尝。”
王林视线瞟在那盘酱牛肉,刚拿起的筷子重重一掷,一言不发起身出了南苑。
寒风入室,李慕婉楞在原地,不知所措地望着孙嬷嬷,“王爷这是怎么了?”
孙嬷嬷摇头,“王爷是睹物思人了。”
李慕婉困惑,孙嬷嬷继续说:“王爷还是世子时,最爱吃王妃做的酱牛肉,自王妃走后,王府再不曾出现过这道菜,厨子做不出王妃的味道,王爷也见不得这菜。”
每回见到酱牛肉,王林便忆起爹娘被害,护自己脱困,身中数箭,世仇充满深瞳,他立在雪景良久,掌心攥出血液。
孙嬷嬷未提醒李慕婉,也是想让王林借此能放下心结,可适才反应可知,毫无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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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章 生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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