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了约莫十几分钟,终于挨近了窗口。
窗口里面是两个穿着围裙的中年妇女,窗口上方挂着一块小黑板,用粉笔写着今天的伙食:
玉米面窝头
咸菜丝
面疙瘩汤
轮到何小萍和杨知夏了。
何小萍递上自己的饭盆,又递过去饭票,负责打饭的妇女头也不抬,用长柄勺从旁边大木桶里舀起满满一勺灰白色的面疙瘩汤倒进她的饭盆里,又夹了一小撮黑乎乎的咸菜丝放盆边,最后从一个巨大的簸箕里拿出两个黄澄澄、成人拳头大小的窝头,放在汤上。
“下一个!”
杨知夏赶紧把自己的饭盆和饭票递过去。
同样的流程:一勺汤,一撮咸菜,两个窝头。分量和何小萍的毫无差别。
她端着这极其简陋的食物,跟在何小萍身后,在嘈杂拥挤的食堂里寻找空位。
食堂里摆着十几张长条木桌和长条凳,几乎坐满了人。
她们在角落找到一个还有空位的地方坐下,同桌的是另外两个女知青和一个男知青,都埋着头,专心致志地对付着自己那份食物。
杨知夏看着自己的晚饭:汤是稀薄的,浑浊的汤水里飘着一些不规则的小面疙瘩和一些零星煮烂的菜叶,大概是白菜帮子吧,杨知夏这么猜测,几乎看不到油星。
两个窝头看起来实在,但颜色暗黄,捏在手里硬邦邦的,能想象出它粗糙的口感。
饥饿驱使着她,她拿起一个窝头,用力咬了一口。
果然,粗粝的玉米面渣子带着一股陈粮的味道,远不如记忆中的馒头香甜。
她赶紧喝了一大口汤,温热的汤水稍稍缓解了干噎,但那寡淡的味道也无法带来满足感,只能勉强填充胃部的空隙,咸菜丝更是只能就着窝头一点点吃,不然咸的发苦。
这顿饭,几乎全是主食,缺乏油水、肉类。
也难怪食物看起来不少,但吃下去过不了多久就会感到饿,身体缺乏耐饿的脂肪和蛋白质。
杨知夏看着饭盆里窝头和寡淡的面疙瘩汤,想到未来模糊的出路,忍不住长长叹了口气。
“咋了小夏?”何小萍停下狼吞虎咽,关切的问道:“是不是还不舒服?头晕?恶心?要不再去找大夫看看?”
杨知夏心里那股郁结正无处排遣,被何小萍一问,几乎是下意识地想转移话题,顺口就问了出来:“没…就是有点累。对了小萍,我问个人。”
“谁啊?”
“农场里……有个叫陈明洲的,你认不认识?”
何小萍眼睛瞪得溜圆,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不可思议的事情,她跟见了鬼似的看着杨知夏。
杨知夏被她这反应吓了一跳,心猛地一沉。
难道这个人……有什么大问题?
她硬着头皮,强作镇定,甚至带上一点不耐烦的语气追问:“问你呢!到底认不认识啊?你这什么眼神?见鬼了似的。”
何小萍翻了个白眼,说道:“你说我认不认识,你突然说起他干什么,难道你今天见到他了?他没欺负你吧?!”
说着表情还有些严肃起来。
“欺负?”杨知夏有些懵道,“没…没有啊…他就说了一堆思想觉悟、扎根农村什么的…”
她努力回想那番冰冷的训话,越发觉得莫名其妙。
“他好像…挺关心集体生产的?训了我几句昨晚喝酒耽误事啥的。这人是谁啊?我看他挺…积极的?”
“积极?呵!肯定是怕你真出事了事情闹大他回不去城了!”
何小萍从鼻子里发出一声极短促、极冷的嗤笑,那表情像是吞了只苍蝇。
她看着杨知夏那双写满茫然和困惑的眼睛,那里面没有一丝一毫的伪装,不由得感到不对劲。
“小夏!你……你没事吧?你是不是发烧了,还是喝酒把脑子喝丢了?!”
何小萍一把伸手去摸杨知夏的额头,眉头皱得死紧:“你没发烧啊,可你怎么连陈明洲都不认识了?你俩可是——”
可是什么?杨知夏心里有个不好的预感,果然,她听到何小萍说道:
“你俩可是一进农场就处对象了,就算现在分手了,你杨知夏能不知道他是谁?”
“什么?”杨知夏猛地一震。
“他不是要回城接班了吗,所以你俩前几天闹掰了,要不你也不至于人家小二胖结婚,你触景生情,喝了那么多米酒。”
杨知夏只觉得脑子里“嗡”的一声。
原来“对象黄了”的主角,就是陈明洲啊。
难怪他在医务室进来时那副居高临下、撇清关系、急于教育她的姿态出现,难怪话里话外都是什么个人感情应当无条件服从组织的安排。
感情是怕她出事,闹出点阶级立场动摇的风波,影响他回城、入党,甚至牵连他母亲的工作。
所以他是来灭火的。
这不就是始乱终弃吗,拿到回城通行证后,就抛弃了没有前途的女友,还把自己包装的无比正确,反过来指责对方不够坚强思想有问题。
杨知夏反应过来,心里窝了一肚子火,感情还真是专门去教训我的,我当时怎么没给他俩大耳刮子呢,还服服帖帖地让他训了那么久。
她又想起当时林宛云那有些奇怪的眼神,赶紧问道:“我俩这事,是不是大家都知道啊?”
“都知道啊,你俩好的时候穿一条裤子都嫌肥。”
怪不得林宛云听到自己问陈明洲的事时是那个表情呢,杨知夏不由得捂住了脸,自己在别人眼里都成了傻子了吧?
“那...咳...我俩...”杨知夏支支吾吾地,最后还是咬咬牙问道:“有没有……”
“有没有什么?”
“就是,”杨知夏也不知道这个词在这时候应该怎么说,“有没有……那种特别出格的事?”
“什么出格的事?”何小萍一时没明白。
杨知夏含糊地说道:“晚上有没有……单独在一起过?”
何小萍又翻了个白眼,说道:
“你俩倒是敢啊,流氓罪抓的那么严重,姑娘家穿个连衣裙都是不正经,男女之间牵个手,甚至晚上单独说句话,一旦被看见都可能被定成流氓。
咱们农场纪律管得严,男女知青晚上不准串房,巡逻队查得勤,三天两头敲打注意革命同志关系纯洁性,他陈明洲最怕别人说闲话影响他前途,说是处对象,其实连牵手的次数都少。”
杨知夏舒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不然为了这么个渣男也太不值得了。
又有些奇怪的自言自语说道:“我日记里怎么都没写跟陈明洲有关的事情……”
“你太伤心了,所以前几天晚上就撕掉了,这你再也不记得了?”何小萍反过来奇怪的问道:“你到底怎么了,怎么自己的事情还要反过来问我?”
杨知夏张了张嘴,却不知如何解释。最后含糊说道:“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就是好多事像蒙了层雾,记不太真切了,连好多人我也认不得了。”
见她支支吾吾、脸色发白,何小萍叹了口气,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语气从刚才的惊疑转为心疼。
“哎,我懂了。”何小萍眼神里满是怜惜,“你这是被伤得太狠了,心神都乱了。前两天还哭着说他明明答应过要带我一起走的,现在连他名字都想不起来,怕是……伤到心窍了。”
她想起从前听老人常说,人要是受了天大的刺激,魂儿都能吓丢一半,可不就是杨知夏现在这副丢了魂、记不清事的样子吗?
她越想越觉得合理,语气充满了同情和了然:
“没事没事,想不起来就别硬想了!忘了好!忘了那狼心狗肺的陈世美才好呢!咱们就当被狗咬了一口!”
这借口,竟出奇地合情合理。
杨知夏赶紧忙不迭地点了点头,一时又庆幸,又愧疚,何小萍真心实意地关心她,自己却没有办法说出真相。
她顿了顿,问道:“小萍,你是高中毕业吗?”
“初中毕业啊,咱俩都是初中毕业,怎么了?”
“那你有没有想过继续读书?”
何小萍一愣,像是听错了:“读书?现在哪还能读书?学校都不招生了,推荐工农兵学员?那得是党员、先进分子,还得书记点头,轮得到咱们?”
“可万一……”杨知夏缓缓道,“万一有一天,不用推荐,只要考试就能上大学呢?”
何小萍严肃起来,低声问道:“你是不是听到什么风声了?”
“没有,我就是想着,知识这东西,装进去了就是自己的,万一哪天政策明朗了呢,你趁现在自学一下高中课程,总没有坏处。”
何小萍琢磨了一下,说道:
“你说得倒也有点道理。我家里好像还有我哥用过的旧高中课本,压箱底了。下回写信让我妈寄来?”
语气里带着一丝不确定的试探,又夹杂着一丝被点燃的微小火苗,“就当……晚上没事,翻翻解闷?省得听隔壁屋哭哭啼啼想家。”
杨知夏点了点头,心里一松,没再多说。
她知道明年的十月份,570万渴望改变命运的人涌向考场,她无法预言那场即将到来的巨变,只能小心翼翼地,试图为身边这个善良的姑娘,悄悄点燃一点微光,等待那场必将到来的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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