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风柏从逼仄的地铁站出来，长长地呼出一口新鲜的空气。回忆起姜文文的反应，如他所想的一样，不知所措地说了两句抱歉的话，垂着头逃跑。
从公司到家，坐地铁一趟需要花4元，用乘车卡验刷。
杨风柏提着公文包走到小区门前的果摊，仔细地挑选黄澄澄的沃柑。他其实没有骗姜文文，父亲在他高三那年车祸去世，母亲也因此高位截瘫。
虽然不像植物人那么严重，可也是终日躺在医院的病床上。老家的小房子已经被他卖掉给母亲治病，钱像流水一样地花出去。
家里的寻款与他几乎所有的工资，都交给了医院和护工。唯一的一点是，母亲还活着，还能和他说话。杨风柏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上帝还没有太不公，留给他一扇小窗。
感情的问题不算是问题，杨风柏现在已经不去想自己未来还会不会有另一半，他要先好好想想母亲的未来。
四个沃柑一共五块零三毛，老板给他抹了零，还送了两颗沙糖桔。杨风柏很喜欢这位大方的摊主，一边拨着橘子皮，一边往家里走。
他自己在外面租了一个小房间，房东一直没找到想要合租的人，前两年都是他一个人住。
最近房子被货车拉过来几个大箱子占满，房东告诉他以后房租减半，水电免费，另一个舍友会缴。身上的压力消减掉一部分，杨风柏对新室友的初始印象极好。
快要走到楼下，手机铃声突然响起来，杨风柏把装水果的塑料袋转到公文包的手上，熟练地倒腾出手接听电话。
是个陌生的号码。“喂，您是？”
电话那边的人说得很快，“是住在新里花园6栋201的杨风柏么？”
杨风柏眉头轻轻皱起来，对面的人怎么会知道他的信息，大概又是广告推销。“是，不买保险，谢谢。”说完就要挂断。
“喂，不是！我是来合租的！”男人快速地解释，声音里带着几分急躁。
看到手机屏幕没有显示挂断，对面的人才松口气，接着说：“刚刚收拾东西把你挂在墙上的照片打碎了，你什么时候回来，我好给你赔钱。”
那是杨风柏唯一的一张全家福，在电话里不好明说，说出来也是十分矫情。他吸了一口气，扶着自己的额头故作镇定，“我马上就到家，一会儿再说。”
“也行。”男人语气轻快，爽快地把电话掐断。
抬头向楼上看，客厅里的灯果然开着，在黑色的夜幕里发出淡黄的光亮。
老旧的小区大都没装电梯，不过杨风柏家也不用不上。他一口气爬到二楼，脚步声将楼道里的声控灯打开，这个老灯泡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亮一下，他听见自己悉悉索索的开锁声。
杨风柏打开门，家里开着大灯，沙发上一个男人大咧咧地躺着玩手机，地上是一小堆散落的碎片。原来空旷的客厅被许多油画画框堆满，杨风柏不知道该怎样欣赏艺术，只觉得家里可以开个小型画展。
电话里的男人没心没肺地坐在对面，半长的头发用一根红头绳扎起来，头绳扎得松松垮垮，头发散在脖颈处。耳边露出一对银色的夸张耳钉，眼窝深邃，有点像混血的模样。
最出彩的就是他那双浓墨重彩的眼睛，薄凉又充满诱惑人心的**。高挑的眉骨为眼下随时覆盖一层阴影，红唇轻抿，像茂盛的玫瑰花丛，妖艳又高不可攀。
红色的格子衫系在腰间，一身银色黑色的配饰，配上房间里凌乱的画架，应该是个十分年轻的画家。
画家听见门口的动静，丢下手机坐起来往门口看去。
视线两相交汇，社交性将室友的面孔印在脑海之中，杨风柏迫不及待地把注意力转移到地面上的照片碎片。
“是你。？”
一些思考被画家室友的声音打断，杨风柏拧眉看他，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很快又恢复寻常。
“我们之前好像认识过。”男人试探地从沙发上站起来，一步一步向杨风柏靠近，对方的眼睛慢慢出现在瞳孔中。“在那个小餐馆，你在那里收银。”
魏瑜眯着眼睛凑近，看着依旧无动于衷的人，只能提点性地继续解释。“我第一次去吃饭的时候差点晕倒，你把我扶起来喂我糖吃，我们......”
杨风柏看着眼前穿着潮流的室友，瞳孔一下子放大，他说得已经是很久之前的事。
好像确实有这么个人。
记忆里没有魏瑜概括地那么平淡，似乎是在夏天里遇见，而且是个非常炎热的夏天。
......
餐馆里没有空调，老旧的风扇晕头转向地不停工作，堪堪为店里带来一丝凉爽。
高三那年，他一下子被所有人抛弃。父亲去世，母亲躺在医院。邻居建议他把房子卖掉，却迟迟找不到买家。即使是抵押卖给银行，也需要走很长时间的流程。
上学已经变成梦里才有的好东西，邻居的亲戚经营着好几家餐馆，有一家还没有招人。从那天开始，杨风柏白天在餐馆当服务员前台，晚上去人手不够的工地，凑运气看有没有地方招临时的水泥工。
餐馆是专门给工人开的，饭菜都不是很讲究，只要油水多便宜就不缺人买单。厨师提前把菜炒好放在几个大盆里，再忙着去另外的几家店炒。
杨风柏的任务就是在饭点时给人盛菜收银，顺便把桌子收拾干净。碗上套着塑料袋不用刷，只有厨师做饭的锅和盆要刷洗三遍。
杨风柏记得魏瑜来得不是饭点，那时店里只有他一个人。
“要吃点什么？”杨风柏听见店里走过来的脚步声，从习题册里抽离出来，毫无感情又充满抑扬顿挫照例问。
男生沉默地看着菜单上的价格，半晌才支支吾吾地开口：“我，我就要一份米饭，能不能给我便宜一点。”
这个人看上去是和他一般大的年龄，身上的衣服看起来是个耳熟能详的牌子。只是皱巴巴的，夏天长时间不换洗，闻起来还有点酸臭，那衣服应该也是盗牌货。
杨风柏看着他青涩的面孔，稚嫩的眼睛里闪烁着和自己之前挨家挨户找工作时一样的眼神。
冷着的脸终于化出一丝真挚的笑意，嘴上依旧冷冰冰地回答：“可以，你先坐。”说完，不等魏瑜再说什么便转身往厨房走。
魏瑜一个人坐在红色的塑料椅上，盯着干净到反光的桌面发呆。他离家出走时身上没带几个钱，唯一的好兄弟在国外旅游，没办法接济他。魏瑜从来没听说过“打工”这个词汇，卡上的钱一直都是取之无尽用之不竭的。
在外面流浪了好几天，意识开始变得模模糊糊，不知不觉走到这里。肚子饿得发痛，一抽一抽地提醒着他，已经很久没吃饭了。
“放这里，请您慢用。”杨风柏端着盘子走过来，给魏瑜摆好碗筷。
“哦，好的。”魏瑜愣了一下，赶紧晃晃脑子缓过神来，生涩地说:“谢谢你。”
“不客气。”杨风柏坐回前台，接着投入到刚刚的习题里，把打断的思路续上。
魏瑜饿得急眼，用筷子往嘴里胡乱扒拉几口饭。他要的是最便宜米饭，只要一块钱，白色的搪瓷碗和厚厚米饭中间还有一层塑料袋。
一块钱，再便宜能有多便宜……魏瑜这样想着，一边忍着哭腔扒拉米饭。痛恨，绝望，迷茫，无知，懊悔，感激，全要忍住，不在那个给自己吃饭的男生面前掉眼泪。
筷子扒出一道酱红色的米粒，魏瑜才发现米饭下还藏着一层菜。前台上挂着一排手写的价格，魏瑜算了算，是最贵的肉菜。
他养尊处优，平时家里的阿姨每天变着花样得做一大桌菜，他看都不看。现在不一样，魏瑜在外面流浪了几天，从148的龙虾吃到5块钱的方便面，这是第一次吃到肉菜。
魏瑜一边吃一边偷偷撇向坐在前台的杨风柏，偷偷吸了口鼻涕，随后一把晕倒在桌子上。
不远处的杨风柏能感受到一束若有若无的注视，突然听到动静，看见那人趴在桌子上，努力地想要支撑自己起来。心里咯噔乱跳一下，下一秒，飞快地冲到魏瑜身边。
魏瑜从眼角里看到杨风柏为他跑过来的身影，用力地张开嘴巴，可惜说出来的话依旧小声。
“没事，我低——”。话音未落，嘴里被人塞了一颗硬糖。嘴唇上接触到异样的触感，转瞬即逝，杨风柏迅速把指尖抽离出来。
甜腻的味道充彻着整个口腔，魏瑜下意识地咽了咽口水，头发丝被汗水糊在一起。眼睛眨巴眨巴地睁开，想要看清楚杨风柏的脸。
为什么这个人一点汗都没有，他晕糊糊地想着，慢慢地等待硬糖融化。好在没有直接趴到碗里，倒也不算丢人。
杨风柏往一次性杯子里到了半杯温开水，厨房里还有白糖，他用筷子搅拌好端给依旧趴在桌子上起不来的人。
吃力地拽住他的肩膀扶起来，一口一口喂给他喝。看着他狼狈的模样，杨风柏坐在他身边没说话，应该是饿狠之后又猛得吃饭，血糖不稳才晕倒。
男生又模模糊糊地听到有人问他：“好点了吗？”
魏瑜强打着力气支撑起来，对上杨风柏担忧的眼睛。没人能懂那时他的感受，离家出走好几天，家里没有一个人来管他，仿佛笃定他会再次垂头丧气地回来。是，他们要的是魏家的继承人，而不是他自己。
走出魏家以后，身上的钱被他挥霍一半，被别人骗走一半。眼前这个人是他遇见过的，唯一一个不要报酬就来关心自己的人。
他心太软，魏瑜状态稍微好一点，就开始琢磨别的。
“嗯，好点了。”魏瑜垂着头，刚刚嘴角上挂的米粒被人擦去，肚子也没有刚才那么难受。
杨风柏估摸着他已经不会再晕倒，暗自松了口气。如果这人不是低血糖，他就要为自己的好心赔上一大笔医药费，自己在这里打工赚得钱说不定都要搭进去。
“我帮你换一盘吧，低血糖最好吃点别的。”
“不用，还能吃的。”杨风柏拽住盘子，不让杨风柏拿走。
杨风柏没再坚持，对他来说，自己已经仁至义尽。照常把桌子上的垃圾收拾好，回厨房洗洗手重新坐回前台低头写题。
不知道过了多久，再抬头时刚刚桌子旁的人已经离开，外面的乌云挡住天空，怪不得今天来得人这么少。
魏瑜走之前的碗还没收拾，桌子上除了碗好像还有别的的东。杨风柏眯了眯眼睛，走上前收拾东西。白碗地下压着一小沓零碎的纸票，一块的，五块的，加起来一共十一块钱。
店里那份最贵的要二十，算是杨风柏请魏瑜吃的。
没对客人的行为做出多余的评论，杨风柏熟练地打扫好店里的卫生。下雨天，今天晚上工地大概不会开工，他可以去医院照看母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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