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朝早已在帘外恭候多时。他特意将瓶子放远了些,就是想试探司玉。
他先是听到细细碎碎的啜泣,正纳罕这女魔头也会有悲伤的时候,紧接着就听见一阵乱响。
他如预期换上焦急表情,冲进屋内,对上的就是双颊哭得绯红,脸上像断了线珍珠一样淌泪的司玉。
这样的司玉,季朝从未见过。
季朝从任何人身上都罕见这副表情。
破碎的过分,显得太过乖巧了,但眉眼间又带着倔强。
季朝的心猛然一动。
“二娘!你有没有事!”季朝急忙冲过去,抬手揭开盖着她伤口的锦被。司玉躲闪不及,正好被人拥了个满怀。
司玉趴在季朝膝头,巨大的无力感席卷而来。
司玉反抗,司玉反抗无果,司玉像一条咸鱼躺在季朝身上默默流泪。
季朝本来已经做好被掀翻在地的准备。见司玉伏在膝上不吭声,眸光闪了闪。
手下动作不停,十分麻利地将包裹伤口的旧纱布揭开,撒上药粉,换成了新的。
收回包扎用的纱布,季朝看向伏在床沿的后脑勺。垂下眼帘思考片刻,向后挪了挪,躺在那后脑勺面前。
“二娘?”
司玉眼睛闭得死紧。
见她闭着眼睛,季朝胆子反而变大了。他语气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没有察觉到的逗弄语气。
“二娘,你肚子饿不饿,有没有想吃的东西?我这就去给你煮。”
刚穿过来就被人打了腚,紧接着还毫无尊严的被人把腚看了。
她自个还没看一眼长啥样呢!
“……想吃点有味道的。”
还是说话了。司玉痛恨自己的没骨气,上一秒还恨得咬牙切齿的人,这一秒还是忍不住有求于他。
“好,莲藕脊骨粥怎么样?”
司玉深呼吸两下,睁开眼睛:“有白菜鸡蛋吗?给我煮个面,多放醋和辣椒。”
季朝一愣:“白菜鸡卵有的,辣……”他眉头微蹙。“那是什么?”
司玉更看他不顺眼,鼻头痒极,怀着愤恨的心情一把抓过他的袖子。
季朝不敢忤逆,尽管有反抗的力气,也顺从的被她牵扯,半倒在榻边。
季朝半闭着眼睛。却没有意想之中的痛感传来。
“擤……”
季朝不可置信的睁大眼。司玉正拽着他的袖子擤鼻涕,白玉似的脸皱成一团。
司玉擤完,看着手里皱巴巴的袖子和呆若木鸡的季朝。又开始生自己的气。
这是哪门子的邪火?一个陌生人,刚见面就让他看了自己的腚,还像个大老粗似的拽着人家袖子擤鼻涕?
司玉觉得她这辈子再也不想看见面前这个帅哥了,尽管她还不知道他的名字。
司玉攥着袖子蔫巴了,她破罐子破摔的垂下头。
“你……”
“是我思虑不周,忘记给二娘备巾帛了。”
季朝将袖子接过来。丝毫不避讳的样子。司玉看着他动作,暗叹幸好自己已经把脏的地方折进去了。
“二娘别生气。我这就去安排厨房,去做白菜鸡卵……辣面。”
司玉看着他举着托盘出门的背影,心里愧疚感更重。
以后不再发疯了。司玉艰难的转身向里趴下。只是一个打工人而已,打工人何苦为难打工人呢。
何况他还是这个世界上好似唯一会关心自己的人。
屋内静静的,除了榻上司玉呼吸渐渐平稳,竟一人也无。
光影慢慢黯淡,昏黄日光透过窗棂映在司玉的后脑勺上。
屋内又传来哒哒声响,如玉公子端着热腾腾羹汤进门,沉默地站在床边。盯着床榻上的酣睡人。
这个人,是他走投无路,必须要交付余生的人。
所以,哪怕她桀骜不驯,品德败坏,邋遢的令人作呕……他还是要忍住恶心,尽力展露驯服的姿态,才有可能赢得一线生机。
只要他能赶在六月二十六之前……
“嘶……”
无意识翻身牵动了伤口,司玉一下被疼痛惊醒。季朝连忙转换神色,将热气蒸腾的托盘放到床边小几上。关切的整理司玉的额发:“二娘怎么样?要不要叫大夫?”
司玉的眼光还带着几分懵然。看到季朝的第一眼倒是反应机敏,迅速将头向后撇。又定了定神,这才好似认出季朝似的。
“你怎么又来了?”
这可不是个好迹象。
季朝嘴角牵了牵,没有正面回答司玉的话。转身去小几上拿了只碧绿小碗盛汤:“二娘饿了吧,这是二娘说的白菜鸡卵辣面,趁热吃。”
司玉好奇的探头看向那碗。清汤寡水的,白菜碧绿鸡蛋鲜嫩,就是辣……这个时代并没有辣椒,倒是有些干腊肉丝。
肉香一融合,倒也鲜香扑鼻。
司玉抬手就要端过来。季朝不动声色绕过,下一秒,盛着汤面的小勺就递到司玉嘴边。
念头转了转,司玉还是伸头含住了那一口汤面。
木勺没动,司玉犹豫一下,像缩头乌龟一样将勺子退出来。
季朝正看着司玉乌黑凌乱的发顶愣神。被这个动作惊醒,低头去舀下一勺面汤,眸光却诡异的亮了亮。
司玉颇为艰难的趴着将面汤咽了。下一勺又到嘴边,张嘴吞掉面汤,那勺子不动,她只好又往后缩缩,将勺子退出来喝下了面汤。
一连几次都是这样。司玉慢慢从床沿退到了枕头边。她被这到嘴的面汤整的有点心烦,转头看到枕头。立刻将头一扭避开勺子。
“我吃饱了。”
看见将脸埋在枕头上的司玉,季朝眼睫颤了颤,沉默的将汤勺收回。
“二娘有需要随时叫我。”
珠帘声响,门外一小童低眉走了进来。
“二娘子,表公子。大娘子来看望二娘子了。”
屋内沉静,季朝将托盘放置一边,沉默的站在床帏旁。
司瑛进屋一打眼就看见季朝立在一旁,身上蓝的扎眼的衣服换了,换成一件绿的刺目的绢袍。
司瑛嫌弃撇过眼,走到床边撩开床帏,只见层层叠叠锦被下乌发逶迤,二娘歪着头,艰难露出半个雪白侧脸。
“姐姐。”
司瑛的眉梢嘴角极快的向下耷拉了一下,微有泪意的样子,又极快忍住了。
“你可知错了?”
司玉嗫嚅几下嘴角:“知错了。”
司瑛看着乖巧的妹子,心里像泡了水一样酸软。她转手命屋内众人下去。屋内人鱼贯而出,只季朝目带犹疑的看向二娘。
司瑛心里一沉,转身看司玉反应。见她无动于衷,这才松了口气。
屋内人空。
司瑛轻轻坐在床沿。犹豫一下,伸手梳理司玉散落在身后的长发。
“难得你如此懂事,若是因为这一顿打,倒也值了。”
司玉感受着头皮的轻微牵扯,不敢吭声。
“原定六月十六,你也要成婚了。我见你懂事了些,便告知你。娶夫要娶明辨是非的,娶与不娶,离最后礼成还有一段时日,你好好考虑考……”
“既然这样那不娶就行……”
话音未落就被嘟囔声打断,虽然声音细微,司瑛仍是被这态度震惊。
“你不喜他?”司瑛讶异道。
司玉想说,我这么被人嫌弃都要嫁的人能是什么好人,如果是好人的话,我何必强嫁惹人嫌呢。话到嘴边又怕崩人设,只得“嗯”了一声。
“那你之前哭着求父君为你上门求亲,又是为什么?”
司玉不知道怎么回答,只得装聋作哑。
“是不是季朝又给你说了什么?”司瑛原本有些高兴起来的心,又重重落下。见司玉沉默,更觉得自己推测可信。“他心机最深沉,我早该考虑到……”
季朝是谁?
司玉大脑迅速运转,冒烟,死机。
司瑛气得拂袖站起身,“原想他只是个小孤男,凭着旧日亲戚情分养着也就罢了,如今倒是给你**汤灌的不少,连成亲这种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大事也能左右了?!”
司瑛越说越气:“你性子犹豫。真要这么个狠毒郎君伴你左右,我怎么能放心!”
司瑛猛一扭头,对上司玉视线。司玉一惊。
司瑛目光坚定道:“二娘,此子断不可留。等姐姐想想办法,你……你先离他远些。”
司玉眉头微蹙,想问问司瑛口中的季朝是谁,动了动嘴唇,终于还是没敢说出口。
司瑛见妹妹没反驳,心头火气总算是消了些。轻舒一口气,转身道:“你先好好养病,需要什么就派人向翠奴讲。”
“姐姐。”
司玉用枕头埋着半张脸,闷闷地说到:“我,我要个女使。”
艰难坐在恭桶上,司玉皱着眉头叹气。一旁的小侍女鹌鹑似的全程低着头,司玉压根没看到她的正脸。
不过司玉这会也挺没脸的。于是相对无言,整理干净后重新趴回了床上。
“你叫什么名字?”
“啊?您是叫……奴……奴吗?”小侍女颤巍巍应到。司玉浅浅“嗯”了声。
“奴,奴叫……”
“二娘盥洗完了吗?”
随着一管清朗嗓音,木屐声哒哒响了起来。
小侍女立时低垂着头向外恭敬行礼:
“请表公子安。”
司玉一时福至心灵,话不经大脑便道:“莫非他就是季朝?”
一旁侍女怯怯回头,不待回答。神情已说明了一切。
季朝是谁?
账房女使侄女的郎君不屑地摇摇头,说那就是个上门打秋风的伶仃孤男。当年母父双亡孤苦无依,骑在骡子上抛头露面地到司家门前来投奔,实际身份比府上的女使尊贵不了多少。
贴身伺候女郎们的女使们一脸怜惜濡慕,说表公子是最才貌双全的人。只是困于身份,被府里的女霸王二娘子强取豪夺,不然按他的品貌,就是进宫当君后都是够格的。
但此时的司玉对那些评价俱不清楚。
如果季朝是个人,那她认识的这个人,只是一个卑微貌美的封建时代男仆。
如果季朝是个名字,那她身边的这个男仆,居然和府上的表公子重名了。
等等,谁能解释下这是什么朝代!怎么一个男子可以成为贴身侍从。这是什么性转版的《红楼梦》吗?
“你下去吧。”季朝看着恭谨的侍女,眼底冷淡。
侍女不敢多言,匆匆一屈膝便离开了。
“二娘感觉好些了吗?”季朝虽然笑着,眼睛却连个笑影也没有。他一步步逼近,趴在床边的司玉看着他,活像见了鬼。
“季……朝?”
季朝垂下眼眸:“二娘唤我何事?”
司玉有很多想问的问题,他一个男的为什么能贴身伺候我一个女的。封建社会难道已经这么开放了?就算可以,为什么他的地位较之我的,要低微这么多?男尊女卑呢?
为什么被杖责的时候,是“母亲”在怒骂,“父亲”在劝架。为什么这里人有时说话的语序那样奇怪。
难道这就是传说中的……“女尊国”?
“妈呀……”
司玉愣愣的趴着。
何德何能!何德何能!她也有成为性转贾宝玉的一天!
脸庞上一阵温凉的抚触打断了司玉的愣神。
季朝将手掌放在司玉额头上,面露担忧:“二娘是不是有些癔症了?”转瞬将手缩回去,快到司玉来不及觉得冒犯。
“都怪那个苏郎君。自从他和大娘订了婚约后二娘就三天两头的闹毛病。莫非是他八字不利二娘?”季朝斜倚在榻边,微微抬头看着司玉。“而且二娘待我也不亲了,现在还要女使伺候……是季朝哪里做的不好吗?”
司玉为难的看着季朝。这番话从深处想,是很阴险的。
“二娘若有什么,直说就是了。”季朝微微一笑,像是冰雪消融,春花初绽。
若是熟人,面对这一番攻略。司玉早就摒弃那一点心防畅所欲言了。
司玉尽可能不动声色地移开视线:“没有什么,你做的很好。我只是觉得男女有别……”
理由再牵强,也得将他送走。
一是这人和原身曾经朝夕相处,一旦看破她身份就不好了。
二是她不知晓这人究竟是什么品性。自身尚且处于雏鸟阶段,若是盲目依赖,日后怕是个大隐患。
“二娘是要赶我走吗!”面前的人闻言大惊失色,突然扑上来,环抱住撑着床沿的司玉。司玉急忙退后想挣脱他,谁料他抱得用力,司玉又一时失了重心,反而稳稳落在他怀中。
“……!!!”
这一抱太过扎实,想到自己汗黏湿的头发,闻着季朝身上浅淡的香气。司玉不好意思的推了推。
紧接着耳边就传来一声响亮的抽噎。
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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