侍卫快步行到拐角处，停下脚步整理了一下衣襟，确保没有失仪。旋即大步迈到垂花门处，恭敬向把守的太监说明来意。很快便从内走出一名女官带路。
他躬身低头，跟在女官身后快步行走，绝不敢四处张望。进入厅堂后，便双膝跪地，行叩拜礼。
“回主子的话，府库失窃之物已经寻回。贼寇共十人，尽数伏诛。案首及一应赃证，已由护卫指挥赵凛大人即刻呈送王爷。小的特此来禀告主子结果，请主子放心。”他尽量让声音平稳自然，说完便等着回复。
屋里铺满了厚实的靛蓝色毯子，毯子以金线银丝绣满了异域风情的奇花异草，花纹繁杂。空气中弥散着甜腻的香味，房中博山炉缓缓生烟，雾气缭绕，恍若仙境。
半倚在紫檀木贵妃榻上的女子低着头一颗一颗的捻动着手里的玛瑙串，并不出声。房里寂静，只听见玉珠相撞的声音。
侍卫额头紧贴地面，心脏跳得厉害。他拿不准柳侧妃这是何意，眼前那一片地毯花纹扭曲盘绕，再加上香料甜腻呛人，实在让人头晕目眩。
柳韶儿慵懒专注的拨着玛瑙串玩，实则并不在意侍卫要回什么话。赵凛是王爷心腹，事情详情自有王爷定夺。如今王府里的侍卫来回话，也不过是知会一声罢了。
虽说此事险些酿成大祸，不过正因王妃失职，这王府内务的管理权才能顺理成章的落在自己手里。娘家听闻消息也全力相助，如今东西追回，恶徒也尽数伏诛，此事也让王爷看到柳家的忠心和能力。
她呼吸间满都是杜衡的香味，这是王爷特意派人为她调配的月麟香。月麟香是失传已久的密香，耗资无数、查遍古方才勉强复现。这独一无二的恩宠此刻便具象化的萦绕在她周身，令她通体舒泰。
还是做小姐的时候家里看得严，读书识字都是围绕着女四书。字字句句无聊透顶，所思所想都是规矩方圆。可嫁进王府做侧妃后，反而得王爷纵容，赏了不少山水游记、风物志异乃至海外奇珍的话本画册。
她最喜看唐人冯贽写的《云仙杂记》，里面有一则故事叫“袖里春”。讲述的是唐玄宗的小妾鸾儿袖里藏花的故事。也正因如此，她娇缠着王爷找人为她调配故事里失传的月麟香。
她满足地抬起纤纤玉指。指尖夹着半透明的红玛瑙串在烟雾中若隐若现，流转着朦胧透亮的光泽。她是袖里藏花随心随撒的鸾儿，王爷怎么不可以是宏图未展的唐玄宗呢？
思及此，她终于肯转动眼球瞥一眼那跪地不起的侍卫。“知道了，起来吧。”
侍卫如获大赦，紧绷的肩背松了一瞬，又恭敬道：“谢主子恩典。”
说完站了起来，只是还低着头作行礼状。
柳韶儿声调软糯甜美，开口说道：“差事办得还算利落。王爷既已知晓，妾身就不再过问了。”
侍卫正准备请示退下，但听见柳侧妃再度开口，不免心中打鼓。
“王妃温和敦厚，世子体怯，管理府里事务难免纵容疏漏。可下人们奴大欺主、僭越无度，如今险些酿下大祸。”柳韶儿字句间声音沉了下去，眼神却越发凌厉。
“得王爷王妃看重，妾身如今代王妃管事，府里的规矩就要变一变。妾身没有王妃良善，眼睛里不揉沙子。苏护卫是跟随王爷多年的老人了，妾身不免多嘴几句。”
苏侍卫闻言，头颅垂得更低。连连口称不敢，犹豫开口道：“主子代管王府事务，实乃王府之幸。小的愚钝，只知听令行事。日后当恪守王府规矩，尽心当差，绝不敢有半分懈怠苟且。”
为此事，府里起码拉下去十几个下人。多少人吃了瓜落，连从小伺候王爷的秦公公都没脸。王爷默许，王妃静养，柳侧妃接管王府事务后雷厉风行，剩下的下人们每日做事都战战兢兢，谨小慎微。
“如今王府正是用人之际，苏侍卫尽心得力，妾身都看在眼里。还望苏侍卫回去也提醒众人，内外规矩，谨言慎行。”柳韶儿满意的点点头，轻轻抬了一下手。
从屏风后悄无声息地转出一个手捧着黑漆描金四方托盘的侍女，站定在苏侍卫面前，声音清晰道：“这段日子苏侍卫连日辛劳，席不暇暖。侧妃念你当差勤勉，忠心可嘉。特赐微物，聊表体恤之意。”
说完，侍女微微前倾，将托盘倾斜呈上。
苏侍卫抬眼看了漆盘上的东西，左侧整齐叠放着两匹鲜亮的湖绿色布料，上头用翠线绣了缠枝莲纹。一个如意形花丝镶嵌翡翠的纯金平安锁，小巧玲珑正适合一岁左右的孩子戴。
“苏绣料子鲜亮，正适合夫人裁制新衣。平安锁寓意吉祥，保佑小公子无病无灾。这些东西还请带回家去，好让家眷宽心。”
想到家中妻儿，苏侍卫心下千回百转，又狠了狠心。自己顶着压力来回话就是想在柳侧妃面前露脸。毕竟世事无常，谁能知晓以后呢。
“谢主子赏赐，小的一家老小的安稳前程皆系王府。愿为王爷效犬马之劳，万死不辞。”他再次跪下谢恩，伸出手从侍女手中接过托盘。赏赐的份量十足沉手，使得他都微微颤抖起来。
柳韶儿再次将目光转回玛瑙手串上，随意吩咐道：“东西既收下了，便好生当差去吧。”
苏侍卫捧着漆盘，顺从的退下了。
随着苏侍卫跨出门槛，端着漆盘的侍女也无声向柳韶儿行礼，沿着来时路线退下了。静默在贵妃榻一旁站着如美人瓶般的侍女此刻终于动了。
她微微弯腰，动作轻柔地为柳韶儿整理了一下发间略松动的赤金点翠簪，小声埋怨道：“主子何苦亲自劳神？您吩咐女官们传话便是。亲自接见外官，没得降了身份……这事原本就是王妃治下不严留下的疏漏，却要主子受累收拾。”
侍女是柳府的家生子，又是柳侧妃的贴身丫鬟。主仆一心，不免为侧妃鸣不平。
王妃性子冷漠，不好相与。平日里只讲规矩体统，对后院女眷从来没个好脸。怀了身孕后渐渐将王府中馈事务搁置一旁，生了小世子后更是看得如珍似宝。
偏偏宠爱太过，世子生来体弱。如此，王妃更是万事不顾，全副身心都系于独子一身，府中诸事近乎全然放手，一概不理。
从前侧妃只能协助王妃管理，大小事务都需递到王妃院中等候示下。偏偏递进去的文书石沉大海，侧妃夹在中间，又等不到王妃的指示，又要应对下人，不知受了多少桎梏。
甚至为此还没了一个孩子，侍女心里实属为侧妃可惜。若能生出一个健康的孩子，侧妃在王府就更有底气了。
想到这，她鼓起勇气，小心翼翼低柔着嗓音劝道：“有些话，奴婢不该多嘴。可，之前主子就忧思过甚没了孩子……奴婢只是担心，主子还是要有一位小主子承欢膝下，那才是扎扎实实的依靠。”
“娘说过，好饭不怕晚。”柳韶儿神色冷漠地说：“是它跟我没缘分，才一个多月就掉了。良医正都未诊出来，强求无益。”
她转动眼球，扫过侍女担忧的脸，带着不容置喙的锐利。“我还年轻，子嗣不急在这一时半刻。眼下王爷已有世子，心思也不在内帷之间。我何苦此时放弃到手的权利，去跟王妃那不康健的孩子打擂台呢。”
侍女听得柳韶儿这番话，知道自己多嘴了。立刻收回手，换上了谦卑的侍立姿态，应道：“主子说的是，奴婢愚钝。奴婢只是怕主子操劳。”
柳韶儿站起身来，月白色百迭裙袅袅散开，裙摆处绣了整幅梨花暗纹，行走间裙裾层层叠叠散开，梨花瓣若隐若现。
“王妃爱重世子，早不顾王妃职责。今日是失窃，明日还不知要出多大的乱子。如今我全权掌管，就是趁此时立稳规矩，铲除积弊。王爷是要成大事的，怎能每日让后院这些琐碎杂务为其分心？”
她将红玛瑙手串缠回手腕上，侍女赶紧扶住她抬起的小臂。“主子说的是，主子内务大权在握，娘家也得力相助，里外周全。王爷圣明，心中定然明了主子和柳家的赤胆忠心。”
柳韶儿自然知道娘家与王府荣辱与共，出了事鼎力相助理所当然。反倒是王妃的母家乔氏，与王妃一母同胞的兄弟不成器，家里异母兄弟们得了势，如今乔家有几个心思都不知道。
当女人的，娘家不得力，丈夫不喜爱，儿子又孱弱。柳韶儿实在可怜她，也从没把王妃当成敌人。只是在其位，谋其政。她无意王妃的位子，可毕竟后院的女人不止她一个。
她冷笑一声道：“走吧，王爷车马劳顿，戌时回来一定疲累。我必亲自为王爷炖汤才好。”
王府步廊里站着位上了年纪的嬷嬷，看着下人前呼后拥过去的女子，转过头问身旁的女官：“我年纪大了，实在眼拙，这过去的是哪位娘娘？”
女官行礼道：“回嬷嬷的话，那位就是柳侧妃了。”
史嬷嬷脸上不显，淡淡说道：“阵仗倒大，果然得宠。走吧，没有让王妃娘娘等的道理。”
女官应是，一行人便向后院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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