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嬷嬷站在内室的门边,并未敢贸然上前。她轻声唤道:“王妃。”
内室空气中弥漫着沉闷、温热的药香味。世子受不得风,暖阁里窗棂紧闭,连一丝缝隙也无。白日昏暗,四角只靠着几盏宫灯照明,静的落针可闻。
门口垂着三重上等的软烟罗纱帘,屋内陈设素净,带香味的物件全部不用,怕世子闻到会咳嗽。
世子坐在床上,穿着青色绢帛寝衣。小脸因为不见阳光显得格外苍白,身体陷在一堆锦被软枕之中,并不吵闹。听到张嬷嬷的声音,反而睁着大眼睛好奇地望去。
王妃侧身坐在床沿,背影僵直。她怔怔地发着呆,手上却反复摩挲着一根桃木簪子。
张嬷嬷心头一揪,急忙踮着脚尖挪到王妃身侧。她缓慢弯下腰,努力冲望着她的世子挤出一个讨好慈祥的笑,很快又低下头轻声唤道:“王妃。”
王妃没有反应,过了几息才飘忽出一句话。“嬷嬷。你说,这日子对我而言,多久才是尽头?”
王妃面色憔悴,脸上未敷脂粉,因年轻尚未出现老态。可整个人疲惫又灰败,眸子里了无生趣。
张嬷嬷瞬间老泪盈眶,却又强行忍住。她猛地跪在王妃腿前,一双手急切地拥住王妃冰凉的双手,仰着头望着她,目光近乎哀求的说道:“王妃万万不可胡思乱想,李良医正说世子在好转了。这方子是对症的,再服用几日,世子定然能大好的。王妃这时候可不能泄气啊,世子唯有靠您了。”
跟随王妃多年,眼见王妃日渐消沉,她自然万分心疼。但此刻王妃被夺权,王爷宠幸柳氏,王妃所能依仗的不过就是世子。
她赶紧哽咽着说道:“王爷的心思……暂且不在这儿。可只要世子好好的,这王府里就任谁也不敢轻慢您。说句难听的,您若倒了,世子是指望柳氏抚养还是苏氏抚养呢?”
王妃因张嬷嬷急切的话语微微抖动了一下身体,很快将视线转向儿子。目光夹杂着怜爱和痛楚,沙哑着说道。“嬷嬷说的是,我儿只能靠我了。”
世子此刻似乎感知到母亲的悲伤,跟母亲对视后竟慢慢爬了过来,将脑袋贴在王妃的身侧。
王妃立刻爱怜的将儿子抱在怀里拍哄,脸埋进孩子带着奶香和药味的颈窝里,贪婪地汲取着温暖的体温。口中不住的唤“我儿……”
张嬷嬷赶忙站起身来,掏出帕子囫囵抹去泪水,赶快劝慰道:“您瞧世子虽然小,可这般亲近您,真真是天性的母子连心。他爬过来也比之前有劲儿多了。”
王妃情绪缓和多了,用指尖为儿子理了理额发。“是,世子近日用膳也多了。夜里发热哭闹的次数也少了,也更活泼些……这次来的李良医正医术倒是精湛。”
“这位李良医正是太后娘娘亲派来的心腹医官,说其医术精湛,尤善幼科。听跟来的嬷嬷说,李良医正还是医户的时候师承山南陈家。太后娘娘远在宫内,却实在记挂世子。特特派了专科医官悉心诊治,又捎了一车的名贵药材,这份恩典实在深厚。”张嬷嬷其实想提醒王妃,有空多和宫中太后书信来往。
王妃的位置能坐稳,有一半是因为当初是太后亲自指婚,为王爷择了乔家女。有太后的看护,王妃也多份倚仗。
只是王妃没有回应,她只好再次委婉开口道:“王妃也该亲笔修书向太后娘娘谢恩才是,既全了世子和太后娘娘的祖孙情谊,也稳固您和太后娘娘的婆媳缘分啊。”
可王妃却不自觉打了个寒颤,猛地抬起头问道:“哪个陈家?”
张嬷嬷被王妃突如其来的追问弄得一愣,眼中掠过一丝茫然。她完全没料到王妃会猛地落在“陈家”上,毕竟在她看来,这不过是一句闲谈罢了。
但她见王妃神色有异,虽不明所以还是回忆道:“回王妃的话,山南陈家就是镇北城那个军医世家呀,就是早些年跟着山南总兵夏忱征战的陈家。”
山南……王妃脸色缓和了几分,她知道李良医正是谁推荐来的了,也许她还有别的路子可以试试。
张嬷嬷也突然拍了下脑袋道:“真是糊涂了,夏忱的夫人不就是咱家的大姑祖母吗。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得自家人。想来这位大人必定是荣昭郡主向太后举荐的。”
王妃想起自己那位飒爽的表妹,也不由得鼻尖一酸。
当年太后指婚,皇上赐礼,满京城谁不羡慕她这个准亲王妃。她带着家族荣光和少女心事嫁入王府,以为等待的是举案齐眉、相敬如宾的夫妻生活。
可是婚后她发现王爷不喜欢她的样貌,也不喜欢她沉静寡言的性子。两人往往相坐无言,她无法讨得丈夫欢心,也低不下头假意逢迎。
柳氏跋扈、苏氏虚伪,姬妾吵闹。内帷纷争于她而言,尚可忍受,不过是宅门常态。
可作为外封亲王妃,她自然嗅到了朝政的暗潮涌动。皇上身子越发不大好,太子正值青年不假,可才干不足,几个未外封的皇子都蠢蠢欲动,党派相争,谁也说不好。
各地藩王哪有不起心思的呢,她的丈夫,在封地上德才兼备招贤纳士,绝非安分之人。
一个贤王和一个纨绔,想也知道哪个才是要提防的靶子。
太后亲子?那才要命。
一旦事成,以王爷的性子,她绝无可能问鼎后位;一旦事败,谋逆罪名下,她身为亲王妃,乔氏全族人的脑袋都得落地。
偏偏在她无计可施的时候,轻信了一个门客的嘴,什么未雨绸缪早留退路……与外官私自接触,若是让人抓住把柄,干政的罪名扣下来,废妃都是轻的。
这极致的懊悔和恐惧之中,却又混杂着无法回头的绝望。
当日东窗事发,王妃吓得惊魂未定。
“他只是让我疏于管理,可如何会出现这等祸事?盗窃王府库藏?不不不,王爷如此震怒,他到底带走了什么要命东西……”
不能坐以待毙,她近乎本能的冷静下来。不在此破釜沉舟,只怕自己和世子都保不住。院内院外一片嘈杂混乱,她平静的倒了一杯冷茶,背着人慢慢的灌到世子嘴里。
“我儿,怪娘没用,你怨我吧。”
年幼的世子乖乖地把冷茶都喝尽了,甚至最后几口还呛咳了起来。小脸很快呈现出潮红色,身子也拱了起来。
当王爷带着太监侍卫闯进内室的时候,她正抱着高烧咳喘的世子哭的悲痛欲绝,甚至演出了要与儿子同生共死的癫狂。
女官适时回话,表示这两日世子风寒,王妃、贴身女官和良医正每日都未曾出门,忙得脚不沾地。王妃甚至衣不解带,连内室都不曾踏出。
王爷眼中的怒火很快被她忧心如焚的爱子之心浇灭,最终只怪她治下不严,令她静养照顾世子,掌管内务职权移交给柳侧妃。
她心中紧绷的弦蓦地一松,巨大的虚脱感险些让她险些晕过去。世子就此落了病根,见风就咳。
已经没得选了,这招虽是险棋,却是唯一生机的可能。她想,事已至此,后悔无用。
忽而,外间传来几声极轻却清晰的叩门声,缓步走进一个女官,行了礼,压低了声通传道:“王妃,宫里的史嬷嬷和李良医正来了。史嬷嬷特来探望王妃和世子。”
张嬷嬷闻声,急忙起身,先快速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随后又令女官为王妃整理衣裙。
随即她快步走到外室门前,李良医正和史嬷嬷一行人正随着女官转过花园走廊往这边来,史嬷嬷身后还跟着两个捧着锦盒的小内监。
张嬷嬷立刻露出恭敬又略带哀愁的笑容,侧身将常嬷嬷一行人让进外间,自己则迅速挡在内室门前,屈膝行礼,声音充满歉意道:“劳动嬷嬷大驾,世子刚醒,正等着李良医正施针。娘娘也是耗费心神,一刻不离地守着。”
史嬷嬷是宫里的老人,极懂分寸,闻言立刻停下脚步,目光慈和地朝内室方向望了望,只温声道:“太后娘娘始终挂念着世子和王妃,我想着前些时日王府竟出了乱子,更是忧心。特特送来些安神补身的珍稀药材,给世子调养,也给王妃压惊。”
“竟劳动嬷嬷,妾身心里实在惶恐。”王妃由女官搀扶着出了内室,打起精神也能同史嬷嬷见见。“要不是世子身上不好,妾身分身乏术,王府岂有祸端?如今平白惹得太后和嬷嬷挂心,妾身万死难辞,必亲自上书向太后娘娘请罪才好。”
史嬷嬷看着王妃未施粉黛,身上披着一件素净的外衫。脸色苍白,眼底带着未能休息好的青灰。但发髻已稍稍整理过,强打着精神,虚弱却得体。
史嬷嬷是太后身边的老人了,脸上的得体微笑丝毫未变,说道:“王妃这话言重了,太后娘娘除了王爷,最惦念的便是您和世子。您照料世子心力交瘁,哪能做到事事周全呢?此乃慈母心肠,天地可鉴。若真要论罪,也是那起子欺主刁奴的过错。”
王妃暗自打量着这位嬷嬷,身形挺拔匀称,虽上了年纪,却无一丝佝偻之态。穿着一身鸦青色的暗花杭缎宫装,外罩石青色的马甲,浑身上下无一丝多余装饰。
史嬷嬷暗道王妃还是太过年轻,免不得把话掰碎了说。“老奴说句僭越的话,王府内务自您有孕之初,便体恤下情,逐步交由侧妃协理。若真要论起‘失察’之责,这经年累月协理实务之人,又岂能置身事外?再者,外院防卫、库房监管,自有跟着王爷的内务总管担着干系。如今祸事既出,便是上下皆有疏漏。”
王妃一直微微低垂的头猛地抬起,她双手下意识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看向史嬷嬷的目光充满了感激之情,语气也回暖了些:“妾身愚钝,今日得见嬷嬷方得教诲,更蒙太后娘娘如此恩典。妾身……妾身与世子真是感激不尽。幸得太后娘娘洪福庇佑,世子用了李良医正新调的方子,这两日咳嗽稍减,夜里也能安睡几个时辰了,瞧着是比前几日有了些起色。还请嬷嬷回宫后,务必代妾身与世子,叩谢太后娘娘的慈恩浩荡。”
史嬷嬷见王妃如此反应,眼底掠过一丝几不可查的满意之色,语气温和道:“王妃娘娘能这般想,老奴也就放心了。您安心静养,世子安康顺遂,便是对太后娘娘最好的报答了。”
说罢,她侧过身,抬手向身后示意了一下。那两位一直垂首捧盒静立的小太监立刻上前半步,将手中的锦盒稳稳奉上。
她指着左边雕刻着松鹤延年图案的紫檀木盒道:“这是御用的上等血燕,最是温和滋补,益气润肺,调养身子。”
随后,她的指着右边太监手中那略小些、却更显精致的剔红百子图圆盒道:“这盒里是太医院遵古法特制的‘补元丹’,取的是扶正固本、培元益气之效,药性平和,最适宜小儿调理先天不足之症。太后娘娘特意嘱咐,让李良医正看过后,斟酌着给世子用。”
王妃听闻史嬷嬷的介绍,目光转向身侧的张嬷嬷,吩咐道:“嬷嬷,将太后娘娘的赏赐好生收置起来。仔细登记在册,万不可有丝毫怠慢。”
张嬷嬷立刻躬身领命,带着两名小太监退下了。
王妃这才重新看向史嬷嬷道:“今日劳动史嬷嬷辛苦走这一趟,妾身心中亦是倍感温暖。”
史嬷嬷闻言,脸上的得体微笑愈发深了些。“能为您和世子爷稍尽心力,是老奴的福分,岂敢言劳?太后娘娘慈谕已宣,赏赐已至,见娘娘和世子一切安好,老奴可安心回宫向太后娘娘复命了。”
“这位李良医正实在尽心,我听闻他师承山南陈家……”王妃话未说尽,史嬷嬷却大概明白她想问什么。
“正是荣昭郡主举荐的,太子的大郡主不思饮食,也是他医治调理好的。太后见他得力,又听闻世子病情加重,这才将他派来。”史嬷嬷笑着说道。
“还得郡主记挂,我也几年没见她了。不知郡主可还好?”王妃攥了攥帕子,只感叹世事变迁,物是人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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