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晚的监牢中点起了几只蜡烛,光线却还是昏暗的,潮湿的泥墙下窸窸窣窣地爬过几只小老鼠,吱吱叫着,一股阴湿中伴着腥臭的气味直冲鼻腔,令人作呕。
被绑在椅上的少年散着头发,脸上有一道已经结痂的擦痕,也许是因为缺水,嘴唇上已经裂开了好几道口子,他正尽力用舌头抿着,企图缓解干渴带来的不适。
“你这歹人!”牢门外,坐在少年对面的圆脸官员怒喝道,“竟敢在村人的用水里下药,真是活腻了!”
他坐在一张宽大的木桌旁,面带疲色,两只绿豆大小的眼睛恶狠狠地钉向牢中披头散发的少年,似乎颇为窝火。
“方大人,”崔晟淡淡地打断了他的虚张声势,“这话你已说过多次,我们还是快些进入正题吧。”
“好的好的。”这圆脸官员似乎对他相当忌惮,脸上立马换上一副讨好的笑容。
“我们是前半夜才抓到的此人,大晚上的叫方大人来协同审犯,您着实辛苦,还望多担待担待。”宋千昭站在一堵石墙边,双手抱胸,话表面客气,实则含枪带棒。
圆脸官员一听,脸上的肉抖得更厉害了,他赶忙从怀中掏出一块精致的白帕子,擦了擦额头上的冷汗,嗫嚅着道:“吴家村也在小官管辖的范围内,这里出了这档子事,的确是小官失职,前来审查,应该的,应该的。”
这句倒是实话,他的确不敢得罪上京城的这个崔长史,此人年纪轻轻,却位高权重,实在招惹不起。
大半夜被叫过来审钦犯,这事要是别人安排,他铁定不应,可惜,叫他来的人偏偏是这个崔晟。
“吴舟,”宋千昭的眼神毫不客气地射向牢门内的少年,“你老实交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在吴家村的河水里放这些东西的?”
“就在三个月前。”
“记录在案。”
话音刚落,一旁坐着的刀笔吏立刻添墨落字,将这些话一字不差地记了下来。
“谁指使的?”
吴舟瘦削紧缩的身体猛地一颤,被麻绳捆在背后的双手哆嗦起来,干裂的嘴唇张开,结结巴巴地吐出了一句话:“没,没人指使我,是我自己想干的,跟别人都没关系!”
说着,他情绪忽然间激动起来,被死绑住的身体不安分地扭动着,大声喊到:“就是我干的,你们要抓,就抓我一个人吧!”
不打算搭理这欲盖弥彰的请求,宋千昭冷冷地打断了他,冷飕飕地道:“你最好实话实说,自己保不住了,也得想想家里人,不是么?”
闻言,吴舟浑身哆嗦起来,像是想到什么,犹豫半晌才开口道:“我真的不知道,他们只说给我钱,让我在村里的河水里放药。”
“那些人是谁?”
“我不知道,每次跟那些人见面,他们都捂得很严实,看不清脸。”
“那这些东西,你从何处取得?”
“就在……就在长宁巷,我们每次都约好在那儿碰面。”
狱中众人迅速起身,纷纷抽出了剑,幽暗的牢狱中擦过一阵兵器划破空气的尖锐声音,随即便是一阵阵急促的脚步声,人影绰绰,消失在监牢大门之外。
“依您看,这……”圆脸官员宽厚的手掌搓了起来,笑眯眯地道。
冲他一摆手,崔晟道:“这里暂无要事,请回吧。”
圆脸官员如逢大喜,脸上顿时舒展开来,手向前做个拱,又添了几句客套话,这才大步流星地离开。
此时,偌大的大牢中安静了不少,看守的狱卒劳神费力地站着岗,宋千昭坐在桌前,脸被阴影遮盖住,看不清神情,杨二受了刑,交代完事情便垂着头,一言不发。
四周只余下嘀嗒作响的滴水声,时断时续,远处偶尔传来一两声犯人的痛呼声,很快便匿于混沌的空气之中。
崔晟站起身来,打算就此离开,却被吴舟吐字不清的话给叫住:“你,你们是怎么,怎么发现我的?”
“我只是知道有人在这河水里动手脚,并未发现是你,”崔晟淡声道,“孩子,你做事情太幼稚了。”
正如宋千昭先前所说,以吴家村为界,上游人潮汹涌,没有半分异态,可进了下游,内城便多出好几簇病人,分明不合常理。
再加上地方官吏对这条消息强加镇压,更显得欲盖弥彰。
那只能是有人暗中作祟,疫病并非自然发生,而是有人操纵,这河水,必然被人动了手脚。
吴家村中尚有村民生活,白天自然不方便动手,一到夜间,便是个做事的好时机。
他们只是夜里尝试了一番,没想到这人居然真的毫无察觉,就这么落了网,直到被押入大牢,方才梦醒,抵死不认,却又没有提前想好口供,威逼几句,一溜烟的把什么都招了。
要想识别一个人的谎言,对崔晟来说确实是一件轻松的事。
在上京城里待得久了,想要嗅出阴谋诡计的气味,就变得容易很多。
沉默半刻,牢中传来一阵低微的啜泣声,仿佛是谁人在不住地抽噎。
“我妹妹她,她会没事的吧?”吴舟慌张地抬起披头散发的头颅,不住地向前伸,企图让自己的声音更加清楚些。
回应他的是逐渐远去的脚步声。
墙上勾挂着的烛火晃动着,引得泥墙边光影晃动,映照出几只蚊虫振翅的模糊轮廓。
大牢的深处骤然间惊出一声崩溃至极的嚎哭,其声之凄厉,连狱外的飞鸟都被惊走了几只,泥墙边炸出几声狱卒的咒骂。
长宁巷。
外头的月光皎洁明亮,可惜一丝都透不进眼前这座黑漆漆的匠舍中,远处集市灯火阑珊,这处隐匿长巷里,却是半分光彩都瞧不见。
舍内光线暗淡,潮湿闷热,里头人头攒动,个个穿着白色的裎衣,面色潮红,汗流浃背,手里紧赶慢赶地在案台上忙活些什么。
“哎呦,这彻夜赶工,可累死我了。”一个身材壮硕的男人擦擦头上的一串汗珠,忍不住抱怨道。
“你少多嘴,又不是不给你发工钱。”一个长脸瘦男嘴里一边这么说着,一边将一炉黑色粉末逐份放入袋中。
“你说,”壮硕男人手上挑拣东西的动作没停,往边上凑了凑,“这些东西到底是啥来头啊,我们平时想捯饬,还得藏着掖着。”
长脸瘦男警告似的拿起一捆束起的细绳,对准了壮硕男人的脸,道:“你小声点!这药坊里的工钱可比外头高多了,在这儿就好好干,别扯那些有的没的!”
听出他语气不善,壮硕男人也只好作罢,将手中填满黑色粉末的包袱紧紧扎了起来,满不在乎道:“你可真够紧张的,难道一会儿会有一伙莽汉进来把咱们一锅端了不成?”
砰——!
话音刚落,匠舍的大门被猛地踹开,迸出一道骇人的巨响,舍内的众人面带惊恐,纷纷扭头看向声音的源头。
一伙黑衣莽汉气势汹汹地出现在大门口,喘着粗气,眼冒凶光。
长脸瘦男和壮硕男人不约而同对视了一眼,神情呆滞。
这群剽悍的黑袍人鱼贯而入,很快便占满了整间匠舍,随着一声怒喝,他们开始对这些短工强加压制,开始还有些反抗的声音,不消一刻,舍内便彻底安静了下来。
这群人动作老练,下手的分寸捏得极好,一伙人去收拾舍里的工人,另一伙人直接上手收缴起案台上的大片黑色粉末。
“冤枉,冤枉!”被制住手脚的壮硕男人双手抱头,膝盖跪地,凄厉地嚎了起来。
“安静点!”他身旁的一个黑衣人给了他一脚,这才止住声音。
宋千昭从影影绰绰的黑影之中走了出来,环顾四下,顿觉没什么动手的必要。
看来是事先没得到消息,他们还没来得及转移。
人赃俱获。
崔晟不知什么走到她身边,只带着笑意瞧着她,并未说话。
宋千昭早就知道他来,轻声道:“事情结束,崔长史可以进京领赏了。”
“若没有千昭随行,恐怕此事不会顺利。”崔晟慢悠悠道。
“这种话倒是不必再说了,”宋千昭平静道,“你在来岭都之前,就已经想好了处理的法子吧?”
崔晟脸色微微一变,道:“你知道了?”
“从我们进入岭都,到事情结束,进展实在太快了,”宋千昭笑笑,“这件事情恐怕你早有预料,甚至李郴找你处理瘟疫,应该也在你意料之中。”
“没想到你会想到这一步,”崔晟道,“确实如你所想。”
“那你找我做什么?”宋千昭没有跟他绕弯子的想法,索性开门见山,“这件事我是否参与并不重要,你又何必来锦州花大价钱请我做事呢?”
“是重要的,”崔晟道,“只是有些事,你现在还不知道。”
“什么?”
崔晟不再言语,只看着她。
宋千昭觉得氛围奇怪,便转身走了。
待她走远,崔晟这才自言自语道:“不想办法留你,下一次见面,又不知是何年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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