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上京城。
将东西托付给雇主,宋千昭正欲离去,却听见雇主热心肠地道:“姑娘,你可是初来上京?”
她不想多生是非,索性道:“是,怎的了?”
“再过几天,就是上元节了,”雇主道,“到时候城里热闹得很,你可以多留几天。”
宋千昭一怔。
算算时间,距上元案发,已经过去快四年了。
还真是物是人非。
一个月过去,好久没见崔晟,竟是有几分想念。
宋千昭想了想,道:“你可知长京城有一位崔长史?”
“知道,”雇主道,“上元将临,这几日崔长史事情多得很,我在城中也瞧见过好多次他家管事,陛下很器重他呢。”
事情多?
那还是先不去找他了。
宋千昭低声道了句谢,压低斗笠,转身离去。
上书房。
李郴翻动着手中书页,内监掀开帷幔,小步走进来,恭声道:“陛下,华阳郡主求见。”
“李芷柔?”李郴合上书页,挑挑眉,“她来见我做甚,莫不是跟崔晟有进展了?叫她进来吧。”
内监应了一声,转头出去了,半刻过去,李芷柔头戴笠帽,缓步走了进来,在御前行礼,恭恭敬敬道:“臣女见过陛下。”
“起来吧,”李郴漫不经心道,“可是事情有进展了?”
“臣女此来,是想请陛下收回成命,”李芷柔语气黯黯,“崔长史早已心有别属,臣女纵是去了,也是碍事之人,臣女年少无知,但也知败坏他人良缘,实属不该,只愿成人之美,所以才斗胆求见陛下。”
啪!
狼毫带着笔墨哗然落地,溅起几滴墨花,李郴抬眼看她,神色没有丝毫变化,甚至微笑起来:“可是崔晟对你不好?”
“崔长史对臣女,向来是以礼相待,十分客气,”斗笠之下,李芷柔脸色微微变化,“并未对臣女不好,此事也是臣女一人所为,与崔长史无关。”
“你生的这样漂亮,崔晟还真是梁上君子啊,”李郴还是微笑,语气没有任何变化,“他从未碰过你?”
李芷柔咬紧下唇,道:“崔长史从未失礼,臣女不敢欺瞒陛下。”
“你方才说崔晟心有别属?”李郴道,“怎么,知道是谁家千金了么?”
“回陛下的话,不是什么千金,而是一名侍卫,”李芷柔一字一句道,“她与崔长史乃是故交,二人感情深厚,臣女……实在不愿从中作梗。”
李郴忽然站起,慢悠悠走到窗边,拨开帷幔,窗外大雪纷飞,上京城早已入冬了,宫墙上积满细雪,他冷不丁道:“如今是几月?”
李芷柔稍一愣神,回答道:“回陛下,今日已是廿一。”
“廿一,”李郴自言自语起来,“快到上元节了吧?”
“还有三天。”李芷柔道。
“上元佳节,百家团圆,”李郴自顾自说着些毫不相干的话,“是个好日子。”
李芷柔不明所以,琢磨不透他在想什么,不敢再接话。
“我哥死了也快四年了,”李郴突然笑起来,“你走吧。”
李芷柔面露犹疑:“陛下,臣女……”
“我不说第二遍。”
声音骤然冷冽起来,李芷柔不敢再做停留,赶忙出了殿门。
离开大殿,一路出了宫门,春之早已在外头等候多时了,见她出来,赶忙压低声音道:“小姐,事情可成了?”
李芷柔谨慎道:“应该是成了,我听陛下意思,显然是对崔长史动气了。”
“对崔长史动气?那怎么得了,”春之懊恼道,“小姐,他可是你未来的夫君啊,咱们不是要除掉陆月的吗?”
“你先别急,”李芷柔道,“沈季同我说过,现在正是陛下用人之际,他不会真的把崔长史怎样的,只是借上元盛节之机,动手威慑他一番,见崔晟有事,陆月必会出手,只要她出手,身份必将败露。”
春之道:“小姐如何知道,上元节,那人一定会在?”
李芷柔道:“沈季已将她诱至上京,现在还不到动手的时候,更具体之事,我们知道得越少越好。”
春之满脸担忧:“小姐,我听下来,只觉得此事悬之又悬,总觉得会出差错。”
李芷柔轻声叹息道:“家族衰落,也只得走险棋,万般由不得你我。”
……
崔府。
崔晟坐在书案前,眉宇紧皱着,门外家丁端着一大摞书本,颤颤巍巍走进来,放下东西喘了口粗气,擦擦头上的汗,小声抱怨道:“长史,陛下要安排做的事情也太多了吧,这马上就是上元节了,您都得不了空休息。”
“休要胡说,”崔晟神色不愉,停下了笔,“平日在府里,不得妄议陛下,听见了吗?”
家丁自知说错话,赶忙放下东西,认了个错,匆匆出去了。
崔晟望着书案前堆积如山的典籍,轻轻叹了口气。
李郴素日里虽然信任他,但都是安排他做些重要的事情,眼下这整理历代礼法的活计,交给他做,总觉得莫名其妙。
还是说李郴有其他的打算,在点拨他?
崔晟想了半天,事情没弄清楚,只觉得头痛了起来。
埋头整理了一会儿,御内执事忽然大步走了进来,崔晟一怔,起身恭迎道:“臣崔晟,恭候圣旨。”
御内执事翻开圣旨,朗声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上元佳节即临,爱卿素日功高劳苦,勤勤恳恳,朕欲邀卿来尚月台观灯,钦此。”
御内执事收好圣旨,递给崔晟,笑道:“崔长史可真是皇恩浩荡啊,这尚月台本是皇亲国戚赏灯之所,这次陛下却独独让长史亲临,幸事,幸事!”
崔晟神色没有多少变化,听他这么说,这才微笑道:“那就借您吉言。”
又寒暄了几句,御内执事便起身离去了,崔晟脸上的笑意一点点消失,看向手中金丝缠绕的圣旨,神色逐渐凝重起来,自言自语道:“尚月台么……”
三日后。
上元节再临,冬日入夜早,才到酉时,天色早已漆黑如墨,整座城池灯火通明,游光闪烁,游人欢声笑语,其乐融融。
朱雀门前銮驾缓缓向前,周围百姓盯着那华贵万千,漆金雕凤的队伍,赞誉之言接连不停。
车驾在尚月台前停下,李郴在宫人搀扶下走下马车,身旁传来幼童细细的声音:“娘,那个就是皇上吗?”
李郴微微眯起眼睛,望向声音的方向,远处的人群中,赫然站着个约莫五六岁的孩子,见他看过来,那母亲顿时吓得魂飞魄散,赶忙轻轻打了一下孩子的嘴巴,嗔道:“不准乱看!”
说着便拉着孩子,给他跪下,颤抖着不敢抬头。
李郴冷笑一声,移开视线,在众人拥簇下走入尚月台。
雕梁画栋,朱甍碧瓦,四年过去,尚月台早已翻了新,他冷不丁想起李景,十多年以前,他们兄弟二人也曾在月夜下赏过灯,只是如今,他做了皇帝,哥哥却含恨埋骨了。
云泥之别。
想起这件事,李郴却出乎意料地没有多高兴,只是照例坐上高位,尹慕声在一旁替他剥着葡萄,语笑连连。
夜幕下长灯随风漫去,辉煌万千,李郴淡漠地望着这一城灯火,似乎等待着什么。
三炷香燃尽,内监迈着小步走了进来,尹慕声未出一言,起身离开了。
内监道:“陛下,崔长史到了。”
“真是让朕好等啊,”李郴感慨道,“动手吧。”
内监应了一声,起身便要走,却又被李郴叫住,声音平和:“注意点分寸,别把人弄死了,朕还要用他呢。”
“嗻。”
崔晟临了尚月台,刚从马车上下来,却见周遭静寂一片,家丁惊得大气不敢喘一口,结结巴巴道:“不是赏灯吗?怎的,怎的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怪吓人的。”
崔晟抬眼,望了望高耸的尚月台,呢喃般道:“四年过去,不知此处,是不是也要成我崔晟的埋骨之地。”
闻言,家丁更是面无人色,惊恐道:“长史,您,您可不要胡思乱想!”
“我没有胡思乱想,只是觉得陛下做事,当真狠绝,”崔晟神色竟有些许茫然,“早在大皇子身死之时,我就该清楚的。”
哗——!
话音未落,四周骤然爆发出一阵杂乱无比的声响,地上似乎泼了东西,一束火把从黑暗中高抛而去,落地而焚,熊熊烈焰霎时冲天而起,家丁早已吓得瘫倒在地,不省人事。
三道黑影自火焰中走了出来,为首那人持着长刀,冷声道:“对不住了,崔长史,黄泉路上只你一人,可不要觉得寂寞。”
远处传来百姓惊恐的呼声,炽烈的火光映在崔晟那张颇为俊气的脸上,黑暗中眉眼间阴影若隐若现,看不清神情。
“崔某区区文臣,竟能引得三位出手,”崔晟似乎在笑,“陛下实在高看我了。”
黑影不语,持着长刀,下一秒,生生直奔他面门而来!
唰——!
……
东市,茶馆。
宋千昭将杯中酒液一饮而尽,望向主城方向,一时间感慨万千,四年之前,也是在这样一个寒冷的冬日,一场大火,世事遽变。
这时周遭忽然传来几道非议声。
“听说尚月台戒严了,这是何故?”
“崔长史才刚到就戒严,莫不是要害他?”
“喂,胡说什么呢?陛下最为信任崔长史,怎么可能害他?”
“喂,你们看,那边好像着火了!”
宋千昭心头一紧,猝然站起,发现尚月台之地,竟已燃起滔天烈焰,火星毕剥作响,带着热浪,层层叠叠扑面而来。
“……”
尚月台,又是尚月台。
抬眼望天,夜色如墨,此刻却被火光映得通明,她再未发一言,拿上剑,直奔尚月台而去。
步伐急促,陌路飞奔,耳畔风声呼啸而过,凛冽至极。
火光愈发迫近,高台前出现几个拦路的黑影,被她一刀逼退,来不得多想,宋千昭直直冲入尚月台。
唰——!
眼前之人正是崔晟,他背对着自己,身影在烈焰中的阴翳中闪动,宋千昭嘴唇翕动,还未说些什么,却见崔晟发冠突然散开,一柄利刃直直穿透肩膀,霎时血光迸溅!
宋千昭只怔了一秒,旋即疾步上前,一脚踢在了出手那人胸口,那人口吐鲜血,瞬间瘫倒在地,惊讶之余,睁大眼睛,似乎想要看清她的脸。
墨发飞扬,一双眼睛有如恶鬼出世,见血色,整张面孔清丽,隐隐约约带着几分故人相。
下一秒,黑影的瞳孔骤然紧缩,失声道:“宋千昭?!你没死?!”
宋千昭微微凝眸,下一刻手起刀落,将那人头颅生生斩下。
火光熊熊,血雨如花飞溅而去,一地泥泞,宋千昭擦去嘴角鲜血,望向早已支撑不住的崔晟,拧着眉道:“你受伤了。”
失血太多,崔晟脸色煞白,自宋千昭重返上京城以来,第一次见他如此狼狈的模样。
崔晟艰难地挪动身体,靠在壁柱之上,突然露出一个有些虚弱的笑:“千昭,我是不是要死了?”
宋千昭打断他道:“我带你走。”
崔晟认真地端详着她,忽然沉默起来,眼前之人浑身浴血,眼眸却清亮,火光之下,更见眉眼瑰丽,模样当真是好看极了。
他忽然道:“千昭,我有事情要告诉你。”
宋千昭叹口气,道:“出去再说。”
崔晟却执拗起来:“这件事情,我一定要现在告诉你。”
拗不过他,宋千昭只得应道:“什么?”
崔晟道:“你且靠近些。”
宋千昭顺着他,将身体微微靠了过去,问道:“何事?”
唇上传来略微湿润的触感,崔晟轻轻地碰了碰她的唇,露出一个憔悴而又忐忑的笑:“我觉得,我可能喜欢上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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