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又过一日。
竹屿站在秦淮河堤上。
自贬为水政提举,他每日卯时巡堤。
最近在闹旱。
远处传来龙骨水车的吱呀声,却抽不上半桶水。
太子孟子琰已于昨日抵达金陵。
岸边传来衙役呵斥声,几个流民正扒着树皮充饥。
竹屿闭上眼,旱灾、妖案、党争,像三张网在金陵交织。
太子治水是真忧民,还是借民生固权?镇国公突然南下,是否为了已故皇后赵青鸾?而姚玉宁,她要的究竟是献祭亡灵,还是查清真相?
或许——太子想借此立威,镇国公想借机除妖,但他,只盼水能早点引到微尘山。
……
微尘山药庐。
林氏掀开药罐,紫云膏带着松烟味飘出来。
她用银簪别起头发,步摇叮当响了一声。
"趴着,"她看了眼榻上的崔七,"伤口再发炎,可有你受的。"
崔七歪躺着:"夫人能治好我吗?说实话,我这身伤,连斩妖司都没法子。"
"这话可不中听啊。"林氏用棉棒蘸药,"我家相公最近忙什么?"
"能忙啥,"崔七扭头,"天天擦剑、巡河呗。"
林氏手停了停。
自从昨日竹屿带回来这个少年,他颈后的青鳞……女子敏锐的心思很难不多想。
林氏已猜到了大半。
"你多大了?"她换了话题。
"十七。"崔七盯着她手背,"夫人呢?"
"二十三。"林氏把药敷在伤口上,"我嫁过来时,你怕还在要饭吧?好了,你起来吧。"
"不对不对,"崔七坐起来,"那时我都能偷炊饼了。"
林氏后退半步,看着崔七,笑了:"别乱说话。"
崔七咧嘴一笑,露出虎牙:"夫人这是吓唬我?我可不怕。"
这时,竹屿推门进来,身上带着凉气。林氏迎上去:"又去巡河了?"
竹屿颔首:"查水渠呢。"
林氏点点头:"可有进展?"
竹屿摇头:"旱着呢。师兄也累得站不住了。"
林氏皱皱眉,今年的旱灾确实严重。
崔七摸着伤口:"夫人这药,防妖用的吧?我可不是妖……夫人怎么不信我啊。"
林氏没理他:"竹屿,让崔公子住到城西庄子吧,省得在这儿添麻烦。"
竹屿看了他一眼:"就在这儿吧,去了别处反而麻烦。"
林氏笑了笑,没接话。
……
三日后,太子孟子琰正式巡视金陵。
酉时,孟子琰的青布马车驶过桥,车帘被热风掀起道缝,只见秦淮河见底,几架龙骨水车空转着。
随驾圣旨明言:"皇后忌日将近,着太子代朕往金陵祭天祈雨,兼理江淮水患。"
"殿下,又有人卖孩子了。"随侍太监掀开毡帘。
土坡下,老妇抱着幼儿向牙婆磕头,孩子的哭声撕心裂肺。
老农在一边偷偷擦泪。
孟子琰掀帘下车,蹲下身问田埂上的老农:"老丈,河里没干净的水,山上呢?"
老农抬头:"微尘山的泉眼早枯了......"
孟子琰心口发紧,从袖中摸出碎银递给老妇:"带孩子去买点米,别听牙婆的。"
老妇连连磕头。
"严知府,"他声音软下来,"去微尘山看看,总能找到水的。"
严帜刚要说话,他已走向茶棚。
人群里有人叹气:"这位官爷心善,可惜远水解不了近渴。"
孟子琰没说话。旱成这样,他这个太子,总得做点什么。
微尘山脚下,金陵刺史傅青居的官轿姗姗来迟。
"殿下千金之躯,岂可涉险?"傅青居的八抬官轿在身后晃悠,轿夫们喘着粗气。
"殿下,此路险峻......"
严帜的官靴陷进沙土里,话未说完便被孟子琰挥手打断。
前方山壁如刀劈斧削。
"傅刺史说要征两万徭役?"孟子琰转身,"严知府可知,金陵现存丁壮不过三万,若征两万,秋收谁来。"
严帜额头沁汗:"可...可开渠需耗时......"
"这不是理由。"孟子琰冷笑,"去年此时,本王在凤阳见过易子而食的惨状。严知府,你说百姓是饿死划算,还是累死划算?"
这话分量极重,严帜扑通跪下:"下官愚钝!"
太子正在思考,却听背后有人唤他,于是转身。
"小的斗胆,"漕工察觉视线,上前大大方方作揖,"《天工开物》载,'火攻水激'可破岩。"
傅青居下了轿:"山野村夫也敢妄议典籍!"
"不是的不是的,"漕工却摇头,"傅大人,徽州府去年用此法开渠,非但未伤龙脉,反而多收三成粟米。"他盯着傅青居僵硬的脸,"严大人,你说是不是?"
严帜抬头,喉咙动了动。
“是……”
漕工趁热打铁,从怀里掏出片焦岩:"此石经火炙七昼夜,再泼冰水,裂如齑粉。"
孟子琰接过岩石,触感温热,分明还带着余温——这少年竟能在一日内寻来实证,要么背后有人指点,要么……
"需多少民夫?"孟子琰指尖摩挲岩面,语气漫不经心。
"三百流民足矣。"漕工竖起三根手指,"以工代赈,既能开渠,又稳民心。"
傅青居:"殿下!流民聚众,必生事端!"
"傅刺史怕的不是事端,"孟子琰忽然逼近,"是怕流民吃饱了,有力气拆穿你克扣赈粮的勾当吧?"
山风骤停,鸦雀无声。
傅青居脸色惨白。
"严知府监工,"孟子琰将岩石塞进严帜手里,"傅刺史负责筹粮——每日卯时,本王要见流民领米的账簿。"
他转身,"小兄弟,跟本王走。"
……
行辕内烛火昏黄。
崔七盯着雕花紫檀椅,指尖不自觉搓着裤脚——自七年前从姚府逃出,他还没在这么气派的屋子里说过话。
"坐。"孟子琰解下绣金蟒纹的外袍,"别拘谨,此刻没有殿下,只有治水的同僚。"
崔七讪讪坐下。
桌上舆图上的线从桐柏山蜿蜒至长江,正是《禹贡》里禹王渠的走向。
"殿下想引淮水入江,"他盯着舆图上的盱眙县,"可淮河从黄土高原带下来的泥沙,会有堵塞。"
孟子琰挑眉:"哦,你怎知泥沙量?"
"当过流民,"崔七一边暗喜自己终于巴结上了太子,好给竹屿争取机会,一边回答,"路上看见官船搁浅,船工们用铁锹挖出来的泥沙,多的很。"
他又想起偷读的《水经注》,"书上说淮河'善淤、善决、善徙',渠堤得用耐冲的材料。"
"土堤如何?"孟子琰指尖敲了敲舆图上的淮阴段。
"土堤经不住百年冲刷。"崔七摇头,"徽州山民用的是石头。"
孟子琰:"能成?"
崔七挠了挠头,笑道:"能的。殿下看,微尘山岩层只有两丈厚,若从隘口开渠,引水到秦淮河只需十里。"
"唔。以工代赈呢。"孟子琰转换话题,"三百流民,每日三升粟米,如何避免官吏克扣?"
崔七眼睛一亮:"每十人编一队,队首按手印领米,再分给各人。"他有点激动,"每日收工后,把领米数和开渠进度写在木牌上,竖在村口最显眼的地方。"
"你怎知公示能防贪?"
"前年在扬州,"崔七笑说,"看见盐商把账本贴在衙门口,百姓们盯着,就没人敢偷斤少两。"
孟子琰笑了,笑得像春日里化开的冰河:"好个讨饭的流民。"
他收起舆图,"明日随本王去隘口定渠线,你做民夫头领如何?"
崔七忙不迭起身:"谢殿下!"
"别高兴太早。"孟子琰忽然正色,"若渠成,本王向陛下请你做水正;若不成——你最好识趣。"
崔七咽了咽口水:"殿下放心,我带人先试凿一段,若石头不裂,甘愿受罚。"
不错……这少年懂水利、知防贪,分明是块璞玉。
孟子琰本是悟性极高之人,难免心生疑虑:这少年出现得未免太巧合。
他是什么来历呢?
既然是和竹屿一起来的……
"崔七,"孟子琰忽然开口,"你可听说过姚府?"
崔七一惊,却说:"没听过。"
他抬头时笑得格外灿烂,虎牙在烛光下闪了闪。
孟子琰盯着他的眼睛,没再追问。
他起身:"明日,带十个民夫去隘口,本王要看火烧石裂。"
崔七松了一口气。
太子方才问及姚府时,语气里藏着钩子,好在他答得快。
……
行辕内,孟子琰对着舆图沉思。崔七的每个建议,都暗合他心中的治水策,却又带着山野间的机变。
他轻笑,指尖划过舆图上的微尘山——那里住着被贬的竹屿,或许,该去会会这位斩妖司的旧人了。
次日寅时,微尘山脚下。
三百流民排成纵队,严帜站在队前,手里捧着《赈民册》:"崔七,领粟米三升。"
"谢大人。"崔七笑嘻嘻接过布袋。傅青居在一旁面色铁青。
孟子琰望着惊慌的流民,提高声音:"傅刺史体恤百姓,特捐出俸银,给流民加菜!"
流民们愣了愣,忽然爆发出欢呼声。
很简单。
这是要借傅青居的贪名,换流民的民心。
"严知府,"孟子琰回眸,声音恢复温和,"开工吧。"
微尘山药庐。
竹屿坐着。林氏端着药碗进来,看见他呆坐,手中拿着什么:"这是......"
"火攻水激的焦岩。"竹屿声音发闷。
林氏手一抖:"呀,你是说,崔七......"
"他在太子身边。"竹屿垂眸:"这小子……"
林蘅皱眉:“他肚子里心眼多,你平常可要留意。”
竹屿“嗯”了声。
————————
太子处理完当日工程,拖着疲惫回到行辕。
赵谦的马车停在行辕外。
少年整了整衣襟,今日他奉父命献美,实则是试探太子对竹屿的态度。
"皇叔近日辛苦了。"赵谦踏入正厅,"侄儿选了几个懂规矩的丫头,给皇叔解闷。"
孟子琰放下书卷,目光扫过四个女子。
她们身着月白襦裙,额间朱砂痣点得恰到好处。
"扬州瘦马果然名不虚传。"他起身,语气温和,"不过本王记得,赵公子去年才纳了三房美妾,怎有闲心帮本王挑人?"
赵谦心头一紧,面上却堆笑:"侄儿想着,皇叔心系民生,定无暇顾及这些......"
"民生固然重要,"孟子琰说,"但东华门红鸾煞案未了,本王如何敢收女子?"
女子们齐齐色变。
赵谦面色一僵,腿一软,几乎要跪下去。
"起来吧。"孟子琰亲手扶他,"你年纪小,难免被人误导。"
他顿了顿,接着说,"严大人,替赵公子送这几位姑娘去亲卫营,她们针线不错,可教士卒们缝补衣甲。"
女子们脸色煞白,赵谦却暗暗松了口气——太子虽识破计谋,却留了颜面。
"谢皇叔教诲。"
“快去罢。”
待赵谦退下——
太子的脸色马上阴沉下来。
赵谦此举是很好的机会,但他不能参镇国公。
赵公子年幼,镇国公未必知情。母妃又是赵无忌的亲妹妹,何况......
竹提举旧部与流民往来频繁。
朝局正乱,他不能太冒险。
不过,也不是一点好处都没有。
赵谦的试探虽笨拙,却让他确定了一件事——三弟想借妖案动摇他的民心。
不过没关系,这或许能引出更有趣的棋。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