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河新渠通水那日,三百流民跪在岸边,看着浑浊的淮水终于冲开最后一道岩层,奔涌进干裂的河床。
崔七站在堤上,赤着脚,裤腿卷到膝盖,浑身都是泥点子。
他手里攥着根竹竿,上面绑着红布——这是太子特许的"工头旗",谁举着它,谁就能领三日的粟米。
"崔小哥!"一个老农颤巍巍地捧来碗米酒,"家里剩的最后一口......"
崔七咧嘴一笑,虎牙在阳光下闪着光:"留着给您孙子。"
他转身跳下堤坝。
"崔头领当真神人!"严帜擦着汗跑过来,"三百流民,七日成渠,这要是报上去....,不得了!"
“怎么着?”崔七笑嘻嘻地说,“严大人要报我……?”
“你若愿意去,定当欢迎。”孟子琰站着,朝他开口。
崔七却摇头:“不了。比起京城,金陵自在,有朋友。”
孟子琰轻笑,伸手拍了拍崔七肩膀,"哪个朋友,能让你连东宫的幕僚都不愿去当?"
崔七低头,不知怎么回答。
太子若有深意地看了他一眼,没说其他的话,只是从随侍手中接过陶碗,里头盛着新打的渠水,"尝尝?"
崔七接过碗。
"甜的。"
"甜就好。"孟子琰提高声音,"本王说,要让金陵百姓都喝上甜水!"
人群爆发出欢呼。
崔七握着碗的手顿了顿。
“当真不愿和本王走?”孟子琰问。
“不了。谢殿下抬举。”
太子不强求,见他这么说,虽有点失望,终究点了点头。
百姓事了,圣旨传来,自己也该回去了,毕竟……母妃的祭祀还等着他。
酉时,崔七揣着太子赏赐的银锭回到微尘山药庐。
竹屿在药庐后院练剑,林氏在廊下冷眼看着。
"他回来了。"她忽然说。
竹屿收剑,转身。
崔七正翻墙进来,脸上还带着笑。
"竹大人!"他兴冲冲地跑过来,"太子答应——"
竹屿冲上来,一把扣住他手腕。
"这么想往上爬?"竹屿声音冷得像冰,"讨好太子,换一个官身?"
崔七愣住。
但随即笑得更灿烂:"是啊,我这种小妖,不巴结贵人怎么活?"
他凑近,"但是,我巴结的可不是太子。"
竹屿没听懂:"什么意思?"
"太子知道我是你的人。"崔七轻声说,"他答应,只要我帮他治水,就让你回京。"
“所以呢?”竹屿冷冷开口。
崔七抬头盯住他:"我帮他治水,你不开心?好不容易有个机会,他说能保你回京。"
竹屿剑鞘"砰"地撞上他肩头:"用得着你替我谋算?"
崔七低低叫了一声,背后发凉,"我只是想让你......"
竹屿抬手,将他按在石壁上。
崔七后腰撞上,硌得生疼,可他没躲,反而仰起脸,直直盯着竹屿:"为什么,生气了?"
竹屿没说话。
崔七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他觉得喉咙发紧,声音也低了几分:"你以为我图什么?"
竹屿的指节绷得发白:"我要的不是回京。"
"那你要什么?"
烛火"噼啪"炸了一下,两人的影子在墙上交叠,又分开。
竹屿终于开口:"我要你离太子远点。你想让我攀附权贵?"
"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为名为利的木偶?斩妖司的通缉令还挂着,你是想让我跟你一起死吗!"
崔七盯着他,咧嘴笑,虎牙尖尖的:“你觉得呢?”
竹屿眼神一沉,剑鞘往前一顶,崔七闷哼一声:"太子已经记住我了,竹大人。"
"崔七。"竹屿的声音压得极低,"别找死。"
崔七不笑了。
他想说,他不是那个意思……
"有些事你不懂。"竹屿说,"别再卷进太子的局。"
两人僵持着,呼吸交错,谁都没再说话。
烛火又晃了一下,影子在墙上纠缠。
最终,竹屿松了手,转身收剑入鞘,头也不回地走了。
“要走就走……最好别来见我。”
崔七抿紧唇,气得面色发白:“竹屿,你不要好心当驴肝肺!老子好不容易做到这一步,你就一句话,要走就走?!”
竹屿不理他,进了药庐。
……
"竹师弟。"宋寒山的声音传来,"姚玉宁的踪迹,可有线索?"
竹屿垂眸:"没有。"
"姚玉宁就在金陵,怎么会突然没了踪迹?"
赵谦倚在门框上:"奇了,斩妖司的缉妖令上说,姚玉宁最后出现的地方——就是微尘山。"
“谁怀疑斩妖司,谁就是和陛下不对付。”
赵谦脸色沉下来。
宋寒山皱眉:"竹屿,你近日心神不宁。"
竹屿没回答。
他确实放了姚玉宁,也确实想借太子之力回京,他也……确实心虚。
“你们回去吧。”竹屿说。
"他藏了不该藏的东西。"宋寒山出来后,自言自语。
——————————————
太子接到回京圣旨。
行辕内。
"殿下,昭宁公主的车驾已在城外接应。"随侍太监递上金匣,"这是镇国公送的祭天礼器。"
孟子琰合上信笺,将其塞进案头《禹贡》里。金匣打开,里面是已故皇后用过的青玉镇纸。
"传旨,"他淡淡地说,"崔七留任金陵水正,协防秦淮河堤。"
崔七此人非同小可,势必得到。
孟子琰揉了揉眉心,又说:“对了,还有,二妹等了多久了?”
“回殿下,一刻钟。”
“噢,”太子闭目养神,“那就让她再等会儿吧。”
夜更深时,昭宁公主孟锦之的车驾入了行辕。
她身着披风,看见皇兄正在写信:"崔七......青鳞......锁麟囊......"
"公主?"太子抬头,"这么晚了......"
"皇兄在这啊。"孟锦之笑道。
“到大哥这里来作甚?”
孟锦之不动声色:“没事。就来看看大哥,一路从金陵赶到京城,必是劳累了。”
她看见了那封邀请信。
请得人是——崔七。
孟锦之很明显知道崔七是谁。
既如此,孟子琰又为何要让他回京?
种种疑团在孟锦之心中展开,却无法获得解答,只得暂时沉默。
孟子琰仔细地盯着她。
他笑道:“不算,倒是二妹在风雪中等了我快一个时辰,受苦了。”
孟锦之也笑:“对的,明日有祭天仪式,姑母在天有灵,大哥惊艳,非常人可比拟。”
……
等到了第二天,陛下就召太子入宫面圣。
皇帝坐在主位,推过点翠凤冠。
孟子琰望着母亲生前最爱的头饰,眼底复杂。
"你母妃总说,红鸾星动必有福报。"皇帝声音发颤,"可她走那年,金陵发了百年不遇的大水。"
孟子琰盯着凤冠中央的珍珠:"父皇是说,红鸾星动,反招煞劫?"
皇帝转身:"姚府锁麟囊现世,必有精魅祸乱。难道不是吗。"
孟子琰喉结滚动。
锁麟囊、青鳞纹、小妖——
"母妃的懿旨,儿臣从未敢忘。"他低头望着凤冠。
皇帝笑了笑:"没忘就好,琰儿,你母后若在,定以你为傲。"
太子垂眸,温柔笑道:"儿臣不敢忘母后教诲。"
镇国公赵无忌站在一旁,开口:"陛下,娘娘忌日将至,东华门绣娘案......"
皇帝叹息:"是啊,当年她最怕这些邪祟。"
太子抬眼:"儿臣愿亲自督办。"
赵无忌目光闪烁:"老臣......愿协助殿下。"
孟子琰登时眯起眼。
他看向镇国公——他母亲血缘上的亲哥哥。
每年春至,都是大睿祭祀已故皇后赵青鸾的日子。
这次,也不例外。
但,孟子琰总感觉,隐隐有些不对。
又或许,这是他第一次真正组织祭祀的缘故吧。
等皇上让他们俩退下,都始终没有提一句有关金陵的事。
陛下究竟是什么意思?
……
"殿下留步。"赵无忌停在梨花廊下。
太子望着他鬓角的白发,“怎么了?”
"七年了。"赵无忌嗓音沙哑,目光复杂。
那时皇后总笑他不懂变通,却不知他这个做舅舅的,这些年替太子挡了多少明枪暗箭。
可如今连亲儿子都被支去险地,他不得不防。
太子站在三步外,月光照着他半边脸。
赵谦在金陵盯着竹屿,明着是查案,实则是太子对镇国公的制衡——可这层心思,不能让舅舅看穿。
"她走的那晚,"赵无忌抬头,"殿下跪在榻前……"
太子终于开口,声音轻得像怕惊动什么:"舅舅记得真清楚。"
他何尝不记得,母妃咽气前反复叮嘱"要信舅舅",可镇国公府的兵权,太实在了,容不得他全信。
赵无忌苦笑:"如何能忘?娘娘临终前说,等殿下大婚......要我好好待你。"
太子的呼吸滞了一瞬。
"可惜啊,"赵无忌叹息,"殿下至今未娶。"
孟子琰笑了笑:"舅舅今日来,就为说这个?"
他知道这是试探,镇国公在逼他表态,可他不能露怯。
金陵的水渠刚成,镇国公若此时发难,治水之功恐成泡影。
舅舅的试探,是因赵谦在金陵吃了苦头。
可皇权之下,哪有两全其美的事?
赵无忌垂眸,"人老了,想起些往事,总要感慨一番。娘娘若在,定舍不得您这般辛苦。"
赵无忌没办法放下疑心,太子若真用妖邪治水,他这个做舅舅的,该护着侄子,还是护着天道?
他望着太子,他的肩背比三年前宽厚许多。
那个曾躲在皇后裙摆后的少年,如今成了让他看不透的储君。
但是……自己对太子的支持,从来不是无条件的。
“太子殿下早点歇息吧,老臣退下了。”赵无忌转身。
太子皱眉。
他揣测不了赵无忌的意思,父皇曾与他说,镇国公三朝老臣,可倚重,不可轻忽。
毕竟……亲戚是天定的,君臣是人造的。
————————
月光透过窗棂,在地面投出斑驳光影。
崔七躺在驿站里,望着窗外漫天星斗。
"东宫幕僚......"
他嗤笑一声。
崔七至今记得他和竹屿分别的场景。
那时,竹屿站在他身后:"你要走?"
崔七头也不回:"你不是嫌我攀附权贵吗?"
……
然后他就出来了。
"客官,"驿卒在门外喊,"外头起雾了,您要的热茶我放门口了。"
崔七盯着窗外的青雾,闻言翻了个白眼。
这茶要真能解愁,他早把整间驿站喝破产了。
他想起竹屿说过的话——"精魅现世,必有异兆。"
颈后的鳞隐隐发烫,像被火烤过一样。
崔七"啧"了一声,把桌上乱涂的纸揉成一团,又展开,再揉成一团。
"烦死了!"
他猛地站起来,一脚踢翻了凳子。
去京城?
不去?
太子的麻烦关他屁事?
可要是解决了...竹屿那个死脑筋就能从边关滚回京城了。
想到昨晚药庐里的争执,崔七又乐了。
竹屿板着张棺材脸说"别找死",他偏要嬉皮笑脸回句"太子记住他了"。
现在想想,他俩活像戏台子上的丑角——一个捧哏一个逗哏,可惜没观众给喝彩。
"得嘞!"
崔七蹦起来,包袱甩得跟流星锤似的,差点把油灯抡灭。
凳子遭了无妄之灾,"哐当"一声躺在地上装死。
"反正那家伙也不想见我!"
他大步走出驿站。
“走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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