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屿没有继续说了,日子似乎很平淡,自那日后,他再也没有见过崔七。
一日,他蹲在后厨劈柴,听见隔壁老鸨的大嗓门:"张屠夫死在灶间啦…脑袋被劈得稀烂,他婆娘跪了整宿,嗓子都哭哑咯……"
竹屿一愣。
"您老可瞧着凶手啦?"杂役的声音透着好奇。
老鸨"呸"了声:"哪有什么凶手…八成是红鸾煞现世!这几天,只要出嫁的闺女穿了丝韵居的嫁衣,必有死劫——"
竹屿猛地站起身。
他扯下绣娘围裙。
刑部大牢离这儿不过三条街,他得去瞧瞧。
但他很难出去。
……
京城西郊,张屠户家的小院。
晨光惨白。
魁梧如山的张屠户仰面倒在其间,脖颈处一道深可见骨的豁口狰狞可怖。
妇人刘氏跪伏在几步开外。
她哭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声音嘶哑地重复着昨夜"盗匪闯入,杀了夫君,自己侥幸躲藏"的说辞。
悲怆之情溢于言表,足以令寻常人心生恻隐。
然而,立于院中、身着三品绯色官袍的刑部尚书倪舟,却不回答。
他面容英挺,轮廓分明,本该是极俊朗的样貌,却因年纪上涨,已有了疲态。
他面无表情地扫视着现场,目光从尸体、凶器,最后定格在哭嚎的刘氏身上。
倪舟缓步上前,在距离尸体三步处停下。
刘氏的哭声拔高,几乎是扑爬着想要靠近丈夫的尸身。
就在她双手即将触及那冰冷躯体的瞬间——
倪舟的瞳孔微微收缩了一下。
刘氏的动作,与其说是悲痛欲绝的扑抱,不如说是一种刻意的姿态。
嚎哭之下,眼神深处,是一层麻木。
"昨夜,"倪舟开口了,"张屠夫可曾提及要去何处?或是因何事与你争执?"
刘氏的哭声一滞,眼神慌乱地闪烁,下意识地捂住了手臂上一道新结痂的鞭痕。
这细微的动作未能逃过倪舟的眼睛。
“你为什么杀他?”
全堂哗然。
“我……我……”
“说话。”
"是…是嫁衣…'丝韵居'的嫁衣!"
刘氏的心理防线在倪舟那洞悉一切的目光下彻底崩溃,瘫软在地,声音破碎——
"他要我典当所有嫁妆,还要借印子钱…给他妹子买'丝韵居'的嫁衣!说穿了能旺夫家…可那是不祥之物啊大人,多少新娘穿着它…死了,我不肯…他就打我…往死里打…"
她涕泪横流,诉说着昨夜的噩梦:张屠夫变本加厉的毒打,扬言要将她卖入勾栏换钱。
求生的本能让她在又一次重击后,抓起了手边那把劈柴的斧头……
事后,巨大的恐惧让她选择了伪装现场。
倪舟静静地听着,脸上无悲无喜,仿佛在听一件与己无关的市井闲谈。
待刘氏哭诉完毕,他才缓缓站直身体,绯袍在微冷的晨风中纹丝不动。
"情有可悯?"他薄唇轻启,"失手杀夫,尚可论其情由。然伪造现场,谎称盗杀,嫁祸无辜,其心可诛。"
他目光如刀,直刺刘氏:"《户婚律》有载:'妻殴夫,徒一年;殴致死,斩。'《诈伪律》亦云:'诸诈疾病及死伤受使检验不实者,各依所欺减一等。'尔杀夫在前,伪证在后,两罪并罚,当判——斩立决。"
"不,大人饶命!我是被逼的……"
刘氏如遭雷击,面无人色,绝望地哀求。
倪舟的眼神没有丝毫动摇:"逼你的是他,也是你自己的懦弱与狡诈。你扑向尸首,第一反应不是查验生死,而是放声号哭。此乃最大破绽。若真不知其死活,本能应是探其鼻息,触其心脉,而非只顾演一场悲情戏码。"
刘氏瞳孔骤缩:"是我杀的!反正活着也是被卖去换钱,大人……"
“人已经死了。你在狡辩什么。”
倪舟:"明日申时三刻问斩,可还有话要说?"
“有!有!”刘氏豁出去了。
"他要让小姑子穿死人的嫁衣......几个新娘都是这么死的......"
倪舟不理,"带下去,录供画押。"
他不再看瘫软如泥的刘氏,转身离去。
午后,户部衙门外。
倪舟刚与户部主事核完一桩牵连杀夫案的赃款账目。
正欲离开,一阵压抑的咳嗽声自身后传来。
"咳咳…倪尚书留步。"声音温润。
倪舟转身。
只见回廊转角处,三皇子孟子垣的首席谋士谢允,正由一名小厮搀扶着走来。
他身着素雅的月白文士袍,面容清隽,只是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嘴唇也失了血色。
方才的咳嗽让他气息微喘,更添几分病弱之态。
"谢先生。"倪舟微微颔首,“有事吗?”
"倪尚书公务繁忙,在下叨扰了。"谢允走近,拱手为礼,笑容温和,"方才听闻倪尚书又破一桩奇案?西郊那屠夫之死,竟又牵扯到'丝韵居'的嫁衣,唉,这'红鸾煞'的流言,真是害人不浅,平白添了多少冤孽。"
"职责所在。"倪舟语气平淡,听不出情绪,"市井流言,蛊惑人心者众,然终归是虚妄之谈,不足为信。"
"流言自是虚妄,"谢允的声音压低了几分,"可人心,却是实打实的。"
他抬眼,"尚书大人觉得呢,赵国爷似乎对这'丝韵居',格外关照?"
倪舟沉默。
谢允仿佛没看到他的沉默,继续温言道:"三殿下素来敬重倪尚书之才,常言刑部积案如山,非大才不能梳理。
此番杀夫案虽小,却恰如一根引线,若能借此深挖'丝韵居'背后的脉络,查清其与某些'贵人'的牵连,肃清这惑乱京畿、残害人命的积弊,岂非大功一件?三殿下在陛下面前,也好为倪尚书请功,加官晋爵,指日可待。"
他抛出了第一个诱饵——实权和前程。
见倪舟依旧不语,谢允话锋极自然地一转:"再者,听闻令堂舅父在江南道的陶瓷生意…近来似乎颇有些阻滞?的确,关卡林立,稍有不慎便是倾家荡产之祸。三殿下与两淮王大人私交尚可,或可代为疏通一二,解此燃眉之急。当然——"
他微微一顿,声音几近耳语,"前提是…此案能查得水落石出,于公,彰显国法威严;于私,亦是皆大欢喜。"
倪舟的目光在谢允苍白的脸上停留了片刻。
良久,他才淡淡开口,声音平稳无波:"谢先生所言,本官记下了。刑部办案,自有章程法度,只问案情是非曲直,不论涉案者身份高低贵贱。"
既未明确应承,也未当场拒绝,一句"记下了"给谢允留下操作空间,一句"只问是非曲直"又维持了表面的原则与立场。
谢允了然一笑,那笑容温和依旧:"倪尚书高义,自当秉公执法。如此,在下便不打扰了。"
他拱手告辞,由小厮搀扶着,身影缓缓消失在幽深的回廊尽头。
倪舟回到刑部衙门那间陈设考究的书房。
木案上,刘氏杀夫案的卷宗摊开着,旁边是几份关于"丝韵居"嫁衣的零散记录,以及一份来自金陵府的案呈文——正是关于轰动一时的"红鸾煞"新娘离奇死亡案。
金陵府的呈文中,含糊地提及曾有一神秘人介入调查,身手不凡,洞察力惊人,但在案件关键处却离奇失踪,身份成谜。
谢允的利诱清晰明了:用镇国公府赵谦的麻烦,换取舅父陶瓷生路的疏通和三皇子党可能的政治支持。
他需要解决家族的困境,也需要一个契机,在太子党与三皇子党日益激烈的倾轧中,为自己这个并非世家出身的新贵,开辟出一方立足之地。
镇国公府权势熏天,树大招风,借力打力,确是一步好棋。
他闭上眼,脑海中信息飞速流转:
太子党核心人物赵谦与"丝韵居"关系暧昧。
"丝韵居"嫁衣牵涉的命案,从金陵到京城,绝非偶然。
太子麾下的"疯犬"崔七,近来行动异常。
醉红院,京城有名的醉红院,近日新来了一位名叫"阿竹"的绣娘,清冷孤高,不似寻常风尘女子。
此女对嫁衣,尤其是"丝韵居"的嫁衣,表现出远超寻常绣娘的浓厚兴趣。
零散的碎片在倪舟的脑海中迅速拼接成型。
与其直接赤膊上阵与镇国公府硬撼,成为谢允和三皇子党明面上的急先锋,不如引入一个更有趣,也更容易掌控的"变数"。
他提笔蘸墨,在刘氏案的后续调查指令上,添上了几行沉稳有力的字迹:
"…该铺临近醉红院,据坊间察访,该院新晋绣娘'阿竹',或与本案及金陵'红鸾煞'旧案有所牵连。着即传唤'阿竹'至刑部,问询相关情状,以明究竟。"
笔锋落下,一个无形的网,已然悄然撒开。
……
空气沉重。
竹屿——此刻仍是醉红院绣娘"阿竹"的装扮——安静地立于厅中。
一身素净的藕荷色衣裙,衬得他身形略显单薄。
面上覆着薄纱,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平静地看着端坐在主位太师椅上的绯袍官员。
倪舟放下手中的茶盏。
"'阿竹'姑娘,"倪舟开口,字字清晰,在寂静的厅内回荡,"听闻你在醉红院,绣工堪称一绝,深得管事娘子看重。"
竹屿微微屈膝,姿态无可挑剔:"大人谬赞,混口饭吃的手艺罢了。"
"是么?"倪舟唇角勾起一丝几乎看不见的弧度,"只是本官有些好奇,一个为谋生而学的绣娘,为何对'丝韵居'的嫁衣,兴趣如此浓厚?甚至不惜多方打探,远超了'好奇'的范畴。"
直接点题,毫不拖泥带水。
竹屿心头一凛,面上却不显,声音依旧平稳:"'丝韵居'名冠京城,但凡做我们这行的,谁不想见识一二?民女初来乍到,多问几句,也是想多学些门道,并无他意。"
倪舟身体微微前倾,"西郊张屠夫之死,想必你也略有耳闻。一介屠夫,为逼妻子典当家产,借贷高利,只为给妹妹购买一件'丝韵居'的嫁衣,最终酿成杀身之祸。这嫁衣背后的'名头',沾着人血。"
他紧紧盯着竹屿的眼,"更巧的是,本官查阅卷宗,发现数月前金陵也有一桩奇案……偏偏此时,姑娘你来到京城,入了醉红院,对这嫁衣…如此上心。"
"金陵?"竹屿藏在袖中的指尖微蜷,语气却带着恰到好处的茫然,"大人所言,民女全然不知。金陵远在千里,民女生于北地,从未踏足。至于什么奇案,更是闻所未闻。民女入京只为生计,对嫁衣多问几句,竟惹来大人如此猜疑?"
他咬死身份,将问题推回,反将一军,"大人既知金陵旧案,又破眼前新案,明察秋毫。想必对这所谓的'红鸾煞'真相,早已了然于胸?"
他语带双关,既是试探倪舟对幕后黑手的了解,也是在质疑这"红鸾煞"背后真正的推手。
倪舟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
他站起身,绯袍垂落,"本官只信手中证据与眼前人心。人心之恶,贪欲之毒,有时比魑魅魍魉更甚百倍。"
他踱步至竹屿面前,意味深长,"譬如…为达目的,隐姓埋名,改头换面,甚至不惜雌伏于风月之地。这份'执着',令人叹服,却也…险之又险。"
直接点破了伪装!
他回身,话锋陡然转冷,"朝廷自有法度!私查命案,隐匿踪迹,搅动地方乃至京畿风云…这些行径,轻则流徙,重则…枭首示众。"
冰冷的律法条文化作沉重的枷锁,悬于头顶。
倪舟的目光再次锁住竹屿:"姑娘是聪明人。这潭水有多深多浑,你应比本官更清楚。与其独自在暗夜中摸索,步步荆棘,稍有不慎便是粉身碎骨。"
他声音放缓,带着一种近乎蛊惑的意味,"不如…寻一光明正道?本官这里,亦能助你拨云见日。"
橄榄枝抛出,实则招揽,更是掌控。
竹屿迎上倪舟的目光。
他微微后退半步:
"大人手握生杀大权,执掌国朝律法,自可裁断天下是非。民女不过微末草芥,只求安分守己,苟全性命,不敢有丝毫僭越非分之想。"
"至于真相…天网恢恢,疏而不漏。该见天日的,终会大白于天下。民女告退。"
说罢,他再次屈膝一礼,随即转身,径直向厅外走去。
倪舟并未阻拦,只是站在原地,目送着那抹清冷的藕荷色身影消失在偏厅。
他蹙眉,"好一个'安分守己'。"
与此同时,刑部衙门外远处一座酒楼的飞檐阴影下,一道颀长孤峭的身影凭栏而立。
崔七的衣袍几乎融入阴影。
他死死盯着刑部侧门,看着那个熟悉又陌生的"女子"身影安然走出。
最终,他狠戾地一抿唇,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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