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屿站在东宫宫墙下。
倪舟在刑部偏厅说的"私查命案,枭首示众"仍在耳畔回荡。
他清楚,杀夫案不过是倪舟抛出的钓钩,真正的目标是顺着他这条线,撕开镇国府的口子——而镇国府背后,是太子党盘根错节的权势。
他也明白,若倪舟的调查继续深入,崔七颈后的青鳞迟早会暴露,而太子为保自身,未必会护着一个"妖类"。
东宫书房。
窗外日光晴好。
竹屿已褪去女装,一袭天青色素面直裰,衬得他身形愈发清瘦挺拔。
太子孟子琰端坐书案后,亲自执壶,为竹屿面前的青瓷杯注入琥珀色的茶汤,动作优雅从容。
他唇角含笑,温润如玉:“先生受惊了。倪舟行事素来严苛,在刑部,可曾为难于你?”
竹屿微微欠身:“谢殿下关怀。倪尚书明察秋毫,问话循规蹈矩,倒不曾为难。”
他抬起眼,“只是,倪尚书已借西郊杀夫一案,将微臣与金陵‘红鸾煞’旧案、乃至醉红院之行强行关联。其意,恐不在微臣一身。”
太子执杯的手微微一顿,面上笑容不变:“哦?先生何出此言?”
“倪舟此案,绝非孤立。”竹屿语速平稳,条理清晰,“杀夫案中,张屠夫逼迫其妻刘氏典当借贷,只为购得‘丝韵居’一件嫁衣。此案看似家暴反杀,却恰将‘丝韵居’与‘红鸾煞’之祸再次推至台前。而‘丝韵居’,”他刻意停顿,加重语气,“据闻与镇国公府,颇有牵连。”
太子眸色微沉。
竹屿继续剖析:“倪舟背后,有三皇子谋士谢允的影子。谢允此人,智计百出,其所图者大。借倪舟之手深挖‘丝韵居’嫁衣之线,其锋所指,绝非区区商贾或一桩命案。最终目的,必是攀咬赵谦公子,污其声名,进而牵连镇国公府,动摇殿下根基。”
孟子琰皱眉。
竹屿续道:“一旦杀夫案扩大化,深究‘丝韵居’背后贵人,无论结果如何,皆予三皇子党口实。陛下本就对赵家权势存有戒心,此事必成心头之刺。倪舟断案,尤擅借题发挥,小事亦可掀起滔天巨浪。届时,‘仗势欺人’、‘草菅人命’之污名泼向殿下,殿下多年经营的‘仁德’清名恐毁于一旦。皇后大祭在即,朝野瞩目,此时生乱,后果不堪设想。三皇子可借此煽动舆情,大肆攻讦您勋贵跋扈,打击殿下威信。若再‘坐实’赵谦与‘红鸾煞’命案有染,哪怕仅是购买不祥之物,更是致命一击,足以令镇国公府元气大伤,太子臂膀断折。”
“竹先生是什么意思。”
“故,微臣斗胆献策。”竹屿拱手,“当以雷霆之势,将此案定性为‘家暴反杀’之独立惨剧,凶犯刘氏既已认罪,当速速结案,明正典刑。严令刑部不得再以此案为由,攀扯‘红鸾煞’旧事、牵连无辜、更不得妄议勋贵。一切,以‘稳定朝纲,安靖民心’为重,尤其皇后祭典当前,万不可节外生枝。”
他字字铿锵,将“稳定”二字置于最高处。
太子静静听着,眼中赞赏之色渐浓:“先生洞若观火,剖析入理。此策甚善,本王即刻便下钧旨,命倪舟就此结案。先生可安心,倪舟断不会再以此扰你。”他笑容温和,承诺掷地有声。
竹屿觉得不会这么简单。
果然,太子话锋一转,笑容依旧:“本王尚有一问。先生对‘红鸾煞’一案如此执着,不惜以身犯险,深入虎穴…所求者,当真只为自保解惑?”
来了。
竹屿心念电转,面上不动声色:“殿下明鉴。为求自保是真,解心中之惑亦真。此案迷雾重重,牵连之广,祸患之深,恐非天灾,实乃**。”
他抓住机会,将线索串联,“倪舟在刑部曾言,‘人心之恶,贪欲之毒,更甚魑魅’。杀夫案中,一件嫁衣竟引致家破人亡,疯狂若此,岂是寻常?微臣在醉红院时,曾偶见一特殊旧嫁衣残片,其染料中混有罕见之物,名曰‘妖血调’,此物性诡,可乱人心智,久闻可致癫狂…”
他顿了顿,迎着太子骤然深邃的目光,抛出了那石破天惊的猜测:
“坊间皆传‘红鸾煞’克新娘,然则…若这煞气本意,并非新娘?而是借新娘之命、嫁衣之形,行那‘移花接木’、‘李代桃僵’之实?譬如…在特定的时间,特定的地点,”竹屿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如锤,“针对那…至高无上之人?”
“哐当!”太子手中的茶盏盖轻碰杯沿,发出一声脆响。
他脸上的温和笑意瞬间冻结。
漫长的死寂之后,太子缓缓靠回椅背,脸上那点残余的笑意彻底消失,只余下深沉的复杂。
他并未否认,反而用一种近乎叹息,又带着无尽悲凉与怨怼的语气,幽幽道:“先生心思之敏,令人惊叹。本王的母后…赵皇后,当年去得突然…父皇他…确有亏欠之处。”
这句话,如同钥匙,瞬间打开了那尘封的禁忌之门!
他虽未明言,但已向竹屿确认了最核心的真相:红鸾煞案的终极目标,正是当今天子。而一切根源,皆在于已故赵皇后那场“暴毙”所引发的,来自其兄长——镇国公赵无忌——那滔天的怨恨与复仇之火。
竹屿心中巨震。
太子神色变幻,最终归于一种深沉的疲惫,他挥挥手:“先生今日所言,本王记下了。此事…容后再议。先生且先回去歇息。”
他起身,亲自将竹屿送至书房门口,又恢复了那副温文尔雅的储君模样,殷殷叮嘱:“先生保重,万事小心。”
竹屿躬身告退,转身踏出书房门。
门扉在身后合拢的瞬间,太子孟子琰脸上所有的温和、关切、疲惫,如同潮水般褪去。
他缓步走到雕花窗棂前。
“方才本王与竹先生的谈话,”他的声音不高,“一个字,都不许漏出去。”
阴影中,一个身着劲装的死士无声显现,单膝跪地,头颅深埋:“是,殿下!属下谨记!”
太子微微颔首。
下一秒,他袖袍微动,一道寒光如毒蛇吐信般闪过!
跪地的死士身体猛地一僵,喉间已多了一道细如发丝的血线。
他难以置信地瞪大双眼,喉咙里发出“咯咯”的轻响,鲜血瞬间涌出,身体软软栽倒,再无声息。
太子掏出一方雪白的素锦丝帕,慢条斯理地擦拭着手中那柄寒光凛冽的匕首。
动作优雅从容,仿佛在拂去一粒尘埃。
窗外明媚的阳光斜斜照在他俊雅温润的侧脸上,与他脚边那滩迅速蔓延的、刺目的猩红,形成了地狱般的对比。
“处理干净。”他将染血的丝帕随意丢在尸体旁。
竹屿走出那间压抑的书房,穿过东宫庭院曲折的回廊。
初春的风带着暖意拂过,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沉重与寒意。
太子的警告和那未曾明言的杀机,压在肩头。
行至一处月洞门旁。竹屿的脚步几不可察地一顿。
阴影中,一道颀长孤峭的身影仿佛与黑暗融为一体。
崔七。
他依旧穿着太子府服。
那双上挑的眼,此刻锁住竹屿。
竹屿抬眸。
刹那,四目相对。
时间仿佛凝固。
那个说"他眼睛像星星"的傻子,此刻正站在他面前。
千言万语,数个日夜的煎熬、分离的苦涩、重逢的狂喜、无法相认的绝望…
所有汹涌澎湃的情感,都在这一眼中激烈碰撞、无声炸裂。
然而,这里是东宫。
他是身份成谜的“竹先生”,他是太子心腹崔七。
咫尺之距,便是天涯之遥。
任何一丝逾矩的举动,都可能将他们双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竹屿率先移开了视线,仿佛只是无意间瞥见一个陌生的侍卫。
他面无表情,步履平稳,继续向前走去。
崔七死死盯着那决然离去的清冷背影,牙关紧咬。
眼中翻腾的血色戾气几乎要冲破眼眶,毁天灭地。
他猛地抬手,蓄满狂暴力量的一拳狠狠砸向身旁粗壮的朱漆廊柱!
“砰!”一声沉闷至极的巨响。
廊柱剧烈震动,落下灰尘。
坚硬的楠木柱身上,赫然留下一个深陷的拳印。
崔七的指骨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他却浑然不觉。
他猛地收回手,身影迅疾无比地重新没入廊柱后的阴影深处,消失无踪。
……
踏出东宫那扇沉重的朱漆大门,竹屿才感到一丝微弱的空气涌入肺腑。
醉红院发现的“妖血调”、倪舟的暗示、所有指向镇国公府的线索,瞬间串联成链条。
竹屿想明白了。
镇国公赵无忌,痛恨皇帝对亲妹赵皇后的薄情与“默许迫害”,深埋复仇之心。
他利用“红鸾煞”嫁衣制造新娘离奇死亡的恐慌,不过是精心布置的障眼法,其真正目的,是在即将到来的、规模空前的“赵皇后逝世七周年国祭大典”上,利用某种隐秘手段,于众目睽睽之下,弑君复仇。
而弑君之后,手握重兵、掌控京畿的赵无忌,是挟持太子登基,还是干脆自己黄袍加身?
答案昭然若揭。
这已不仅仅是复仇,更是一场惊天动地的谋逆。
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
竹屿深吸一口气。
他必须阻止!
这不仅关乎皇帝性命,更关乎京城乃至天下的倾覆。他选择站在太子这边。
一则为了自保,太子是唯一能暂时压制倪舟、为他提供喘息之机的力量。
二则乱局权衡,太子倒台,三皇子登基,以其党羽谢允之能,朝局未必清明,对他追查某些深埋的真相更为不利。太子至少维持着表面的“仁德”与秩序。
三则护崔七命,崔七已深陷太子党核心,若赵无忌谋逆事败,太子党必被株族;若事成,以赵无忌的刚愎狠辣和崔七的“疯犬”身份,也绝无善终,保护崔七……是他心底最深的执念。
他并非愚忠太子。
此行劝谏,亦是他深入虎穴、掌握主动、为自己和崔七博取生机的关键一步。
他的棋局,才刚刚开始。
竹屿眼神清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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