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国公府的书房,与东宫的雅致截然不同。
镇国公赵无忌端坐在巨大的书案后。
他年约五旬,鬓角微霜,面容刚毅,眉宇积郁。
一双鹰隼般的利眼,此刻正审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竹屿从容行礼,开门见山:“微臣竹屿,冒昧求见国公爷,是为‘红鸾煞’之祸,更为七月半皇后娘娘七周年国祭大典而来。”
赵无忌原本半阖的眼眸睁开。
“你到底想说什么。”
“国公爷不要再浪费时间了!”
竹屿挺直脊背,目光不闪不避:
“红鸾煞新娘之死,非天灾,乃**。嫁衣是传递毒物、惑乱心智的工具,用以制造恐慌,混淆视听,掩盖真正的杀招。”
"七年前皇后娘娘暴毙。"竹屿冷冷地说,"这不是急症,是中了妖毒。您让绣娘在嫁衣里缝入妖毒,新娘毙命时的怨气会汇聚,顺着凤冠。"
"祭典时,"竹屿继续道,"太子会捧凤冠行祭,精魅被妖血吸引,终究反噬。”
他盯着赵无忌,"所以您用嫁衣搜集妖血,想在祭典上强行炼化精魅——让陛下死于'天谴'。"
“所有线索,皆指向即将到来的皇后祭典,国公爷欲借祭典之机,行…非常之事。”
“微臣说的,对吗?”
他点到即止。
赵无忌盯着他。
竹屿声音微沉:“微臣深知,国公爷情深,皇后娘娘母仪天下,却…去得那般突然,此乃国公爷毕生锥心之痛,亦是赵氏一门难消之恨……”
“但此计,九死一生。”竹屿斩钉截铁,“陛下身边,影卫如林,禁军如海,祭祀大典,礼制森严,流程繁复,环环相扣。稍有差池,便是万劫不复。倪舟执掌刑部,洞察秋毫;三皇子党羽虎视眈眈,正愁寻不到国公爷的把柄,此乃天罗地网,如何能破?”
赵无忌微微挑眉。
“一旦败露,玉石俱焚。”竹屿的声音字字诛心,“国公爷一身肝胆,或可慷慨赴死。然则,赵氏满门忠烈,百年勋贵基业,顷刻间灰飞烟灭,九族尽诛,血流漂杵,太子殿下,身为国公甥亲,储君之位岂能保全?必将受您牵连,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您不为自己考虑,决心赴死,但可有想过膝下小辈日后处境?皇后娘娘在天之灵,若见母族因复仇之举而遭此灭顶之灾,尽数覆灭于她身后十年祭典之上…国公爷,娘娘泉下,当真能瞑目吗?”
赵无忌浑身一震。
竹屿同样盯着赵无忌。
“真正的赢家,绝非国公,亦非太子。”竹屿目光灼灼,“而是三皇子孟子垣,太子倾覆,他便可坐收渔翁之利,国公爷,您耗尽心血,赌上一切,最终却是为他人做嫁衣裳,将仇人之子推上至尊之位,最终一败涂地。”
竹屿说完最后一句,书房内死寂一片。
权倾朝野的镇国公,此刻脸色铁青。
那双曾睥睨沙场、令敌人闻风丧胆的眼中,此刻翻涌着惊涛骇浪——
有被戳穿秘密的震怒,有对竹屿胆大包天的杀意,有对妹妹惨死的无尽悲痛,更有…有对皇帝深入骨髓的怨恨……
竹屿屏住呼吸。
终于,赵无忌的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他死死盯着竹屿,嘴唇剧烈地翕动,仿佛要说什么。
最终却只从喉咙深处,挤出一个单音:
“你——!”
"黄口小儿!可知,单凭你今日之言,本公便可诛你九族?"
竹屿静立不动。
他的目光不起波澜。
"国公爷若真要杀我,便不会容我说完。"他淡淡道,"微臣所言,句句为赵氏一门存续计,非为揣测,乃为求生。"
赵无忌胸膛剧烈起伏,眼中杀意翻涌,却又在竹屿平静的注视下渐渐沉淀。
他缓缓坐回太师椅。
良久,他冷笑一声:"好一个竹屿。"
烛火映照下,他的眼神阴晴不定,最终化作深沉的算计。
"国公爷……你信不信微臣。"
"你凭什么断定我会听你的?"
竹屿行了个虚礼:"就凭刚我说的这些。"他抬眼,"红鸾绣的妖血调需童男血,而国公爷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用自己的血替代了——微臣猜,是为了不让太子殿下察觉,好日后脱身。"
赵无忌胸膛剧烈起伏,他并非莽夫,深知竹屿所言非虚:
皇帝身边守卫森严,祭祀大典变数太多,成功几率渺茫;
倪舟、三皇子党确如跗骨之蛆,虎视眈眈;
一旦失败,赵氏百年基业、满门忠烈之名、妹妹身后清誉,乃至他扶持的太子的未来,都将化为齑粉。
可是,青鸾……就要这么不明不白地死了?
"你连这个都查得到?"
"微臣知道的。"竹屿轻笑,"国公爷不如猜上一猜?"
书房内寂静。
赵无忌爆发出一阵大笑:"好个斩妖司,难怪谢允说你是三皇子的眼中钉。"
说罢,他起身,"但你别忘了,你现在有崔七。"
"国公爷若想让太子知道崔七的身份,尽管说。"竹屿打断他,"不过微臣提醒一句,镇国公想要的,恐怕不止青鳞一个,你一开口,太子殿下就永远不肯信你了。"
赵无忌猛然咬牙:"你究竟是谁?"
"微臣只是个想活下去的人。"竹屿笑了起来,"祭典之后,微臣会向太子殿下禀明,红鸾煞已随绣坊焚毁消失。至于国公爷..."他顿了顿,"最好让太子看见您祭祀的样子——越肝肠寸断越好。"
赵无忌的眼神冷下来,"你还敢提她?"
那年,她穿着嫁衣进皇宫,七年后浑身青肿地死在冷宫——穿的还是红鸾绣衣。
竹屿想起宫中验尸记录里皇后的惨状,喉间微涩,却仍保持冷静:"所以国公爷要用她的祭典复仇,让精魅反噬皇帝。但微臣提醒您,精魅最先攻击的,是离它最近的活人——太子殿下。"
赵无忌长笑:"好个借刀杀人!你既知计划,为何还要保太子?"
竹屿淡道:"为了活。国公爷若执意让精魅失控,明日此时,必将无力回天。"
赵无忌:"你教我做事?"
"不敢。"竹屿躬身,"只是觉得,国公爷妹妹在天之灵,应该不想看见您用她的凤冠,换她儿子的命。"
竹屿的话像根刺,扎进他刻意忽略的伤口。
他终究是想复仇,还是想替妹妹保住最后的骨血?
而自己……鬓角又添了几根白发。
七年饮冰,难凉热血,可若热血要以妹妹儿子的命为祭……这血,不要也罢。
"此事,到此为止。"赵无忌看着竹屿,很快就恢复了神色,缓缓道,"祭典会如你所愿。"
竹屿微微颔首,神色未变。
他抬眸,对视一瞬,而后垂首行礼:"国公爷深明大义。微臣谨记,今日唯论绣娘案流言扰民,已得国公爷训诫平息。其余,一概不知。"
他转身离去。
三日后,赵皇后祭典如期举行。
金銮殿前,香烟缭绕,百官肃立。
皇帝神色沉凝,太子主祭,镇国公赵无忌立于阶下,面容肃穆。
祭坛被三丈高的白幡环绕,竹屿混在御史台官员中。
太子捧着点翠凤冠走上祭台。
"宣镇国公陪祭。"皇帝的声音从龙椅传来。
一切,风平浪静。
……
竹屿站在人群边缘,目光扫过祭台,又落向远处。
红鸾煞案表面已结,但他知道,真正的暗流才刚刚开始。
镇国公的确听了他的话,但这些远远不够,或者说,以赵无忌的野心与仇恨,单凭一次谈话对峙是无法消除的。
走一步看一步,至少现在,他是安全的,太子是安全的,崔七也是安全的。
夜色深沉,他并不想回醉红院。
他深知斩妖司命不久矣,此刻更想最后去一趟那里,见见好久未露面的苏师姐。
悄然来到斩妖司时,他胸口微闷。
他一向知晓苏挽月的性子,却不知她有如此偏执——执念如蛊,早在她心底生根:从她偷崔七的锁麟囊开始,便用"守护结界"作幌子,将新娘怨气炼作复仇的符纸。
"符法贵在守心..."竹屿喃喃自语。
只可惜……最终成了伤人的凶器。
斩妖司内,朱砂与黄纸的气息弥漫。
苏挽月的灵体依附桃木剑上,虚幻如雾,容颜依旧绝美。
竹屿推门而入。
苏挽月的灵体泛起涟漪,她飘到竹屿面前三尺处停下,宽袖伸出透明的手指,轻轻点了点他:"你身上有血气。看来红鸾煞案,你查得很深。"
"算是,师姐。"他声音清冷,甚至还笑了一下,"好久不见,不知师姐这几天过得可舒爽?可曾和姚玉宁联系?"
苏挽月灵体微颤,随即冷笑:"是又如何?"
"所以你就和姚玉宁做交易?"竹屿逼近半步,"用符纸操控绣娘,装作被害人,用红鸾煞做幌子,实则炼你的符,现在姚玉宁拿走了锁麟囊,你就想把罪名推给我和宋大人,你知不知道,那些姑娘死时,有多痛苦?"
"不然怎么办?!"她的声音尖锐,"斩妖司结界出现裂隙,幽州结界已有了破口,你以为那些写着'为国尽忠'的奏折能挡住精魅?"
竹屿瞪大眼睛。
苏挽月半透明的手抚着胸口:“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我也抛了我的肉身,才勉强做到这一步……”
"姚玉宁要崔七的命,你要守护结界……这一切,都是你们计划好的吧……"竹屿看着她,笑意苍凉,"苏师姐啊苏师姐……"
苏挽月声音哽咽:“你在这里说我疯魔,你又何尝不是呢?放走姚玉宁的是你,私心救崔七的是你,斩妖司早就不纯了!我不过是借这回事,徒劳挽救一下将倾大厦!”
竹屿一怔。
这个曾在斩妖司后院教他画符的师姐,终究被执念困成了妖魔。
“可你为什么偏要联系姚玉宁……”竹屿微微摇头,“明明有其他方法的,为什么?”
"这些年,我什么办法没用过?现在,各取所需罢了!"她冷冷地说,"结界日益衰弱,妖魔蠢蠢欲动!姚玉宁的怨引之力若融于符箓,可成镇魂符,稳固结界,我何错之有?!"
竹屿不信:"你的符,反噬自身,是个祸害,这样练出来的符纸,无有正统,结界在此底下能撑多久?姚玉宁借你之手操控绣娘,卷入红鸾煞案,害人性命,这就是你的守护?"
苏挽月的灵体剧烈波动,温婉的面具彻底碎裂:"你懂什么!正统符法已无力回天!我学几年,你学几年?你怎么可能懂?"
"师姐走火入魔了。"竹屿声音沉下来。
竹屿不再多言,抬手结印。
"扯魂!"
苏挽月凄厉尖啸,灵体被硬生生扯出剑身,痛苦扭曲。
"姚玉宁在哪?"竹屿冷声质问。
她瞪视,拒不回答。
竹屿收手,灵体被迫缩回剑中,光华暗淡。
"苏挽月,私通妖邪,炼制邪符,致无辜者殒命,依律,当诛。"
话音未落,门被推开。
宋寒山与赵谦立于门外,愕然望着这一幕。
室内死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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