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气味污浊的巷子,清冽的夜风拂面,稍稍吹散了崔七脑中关于碧纨的惊涛骇浪。
两人一前一后,气氛凝重。快到悬壶居后巷拐角时,一个身影从旁边的岔巷里无声地转了出来,恰好挡在路中。
来人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吏服,身形颀长,约莫二十出头年纪。
月光虽暗,仍能看清他生得颇为清秀,眉目端正,。
他对着竹屿,从容不迫地深深一揖。
竹屿一愣,皱皱眉,上前几步,挡在崔七前面。
“下官元和县主簿段思邪,惊扰大人回程,万望恕罪。”
竹屿目光锁定了这个不速之客。元和县?这正是税银案中缺口的几个县之一……
他一个县主簿,而自己是朝廷官员,却夤夜在此等候……
竹屿心中警惕顿生,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段主簿?夜已深沉,在此,所为何事?”
段思邪直起身,清秀的面容在月光下半明半暗。
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先谨慎地左右扫视了一眼:
“回大人,下官今日赴邻县催缴一笔陈年白粮,回程已晚,途中听闻大人奉旨查案,下榻悬壶居,心系公务,故冒昧前来等候。”
“方才在巷口,见大人与随从正欲回返,这才斗胆现身。惊扰之处,实非得已,请大人海涵。”
竹屿挑眉。
这个段思邪,年纪轻轻,说话办事却如此老练圆融,将“夜半拦路”这等逾矩之事,轻描淡写地归因于“心系公务”……
“段主簿辛苦。”竹屿语气依旧平淡,不自觉地用了官腔,“既已等到本官,有何要事?”
段思邪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大人,此地绝非讲话之所。下官……手中握有元和县历年库银流转的一些事情,其中关窍,恐……”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竹屿,意有所指,“恐非一县一府之力可解。下官思虑再三,唯有面禀大人,或可拨云见日。恳请大人明日辰时初刻,容下官至悬壶居,详陈始末。”
至少,他不是来哭诉求救的。
竹屿盯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睛。
这个年轻的主簿,深夜冒险前来,绝非一时冲动。
他沉吟片刻,终是缓缓颔首:“准你所请。明日辰时初刻,悬壶居候你。莫误了时辰。”
“谢大人!”段思邪又是一揖,动作干净利落,随即侧身让开道路,低声道:“大人请。”
竹屿微微颔首,目光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崔七:“你先回去。”
他需要单独看段思邪离开,确保无人尾随。
崔七此刻心乱如麻,碧纨的身影在脑海中闪现,对这段主簿的出现也无心深究,只胡乱点了点头,魂不守舍地转身,独自拐进了通往悬壶居的巷子。
巷子窄得像一道裂缝。头顶是狭窄的一线天,一弯残月被薄云缠绕,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清辉。
死寂。
只有崔七自己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
嗒……嗒……嗒……
每一下都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他浑浑噩噩,快要走到悬壶居那扇后门时,抬头一看。
他一惊。
巷口那株老槐树投下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斜倚着一个身影!
那人姿态闲散得近乎慵懒,头戴一顶压得极低的黑色斗笠,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的下颌。
嘴角,正叼着一根细细的、不知名的野草,随着他咀嚼,草茎在月光下微微晃动着。
牧归荑!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这副鬼样子?!
巨大的危机感涌起,将他从纷乱的心绪中惊醒。
他身体绷紧,肌肉贲张,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右手按向腰后的短匕刀柄。
阴影中,似乎传来嗤笑。
牧归荑缓缓地抬起了头。
斗笠的阴影下,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不再是平日里的戏谑风流,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幽光,直直迎上崔七充满戒备的目光。
就在崔七几乎要按捺不住,手指即将发力拔出匕首的瞬间——
牧归荑动了。
他只是随意地、带着点漫不经心,吐掉了嘴角叼着的草茎。
然后,他站直了身体,依旧是那副闲庭信步的姿态,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悬壶居外走去。
他微微侧过头。
“我要去给病人看病。月黑风高,小公子……”他顿了顿,“……当心脚下。”话音未落,他已经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七立在原地,后背的衣衫竟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一片冰凉。
他难道发现什么了?
竹屿处理完段思邪离开的细节,确保无人尾随后,很快也回到了悬壶居客舍。
推开门,光线昏黄。
崔七独自坐在窗边最暗的角落里,似乎在发呆。
“牧归荑呢?”
“看病去了。”
竹屿眯眼,敏锐地察觉到异样的紧绷感。
“崔七?”
他走到崔七面前,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了崔七的脸色——苍白,眼神有些发直。
“怎么回事?”竹屿的声音沉了下来。
崔七涣散的眼神聚焦,眼底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他飞快地垂下眼帘:“没……真没事。刚……刚才回来路上,巷子太黑,没看清路,绊了一下,吓……吓了小爷一跳。”
他声音干涩,语速很快,带着明显的欲盖弥彰。
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揉了揉膝盖,嘴里嘟囔着,“这苏州的破路,坑坑洼洼的……”
竹屿的目光扫过他完好无损的衣袍下摆,最后落在他明显心神不宁的神态上。
他没有追问,但显然并未相信这拙劣的托辞。
……
翌日。
辰时的天光刚透出点灰白,悬壶居后院还一片寂静。
崔七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他怀里揣着仅剩的几块碎银,沉甸甸的,也空落落的。
碧纨那张麻木的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妹妹的下落像根毒刺扎在心头。
他必须找到碧纨!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留意到临水轩窗后,牧归荑正慢条斯理地啃着一个肉包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鬼祟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
再次踏入胭脂巷,白天的景象比夜晚更显破败凄凉。
昨夜碧纨倚靠的那个角落空空如也。
崔七的心沉了下去。
巷口,一个涂脂抹粉、穿着俗艳绸衫的老鸨正倚着门框嗑瓜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崔七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喂,找人。”
老鸨斜睨了他一眼,见他穿的简陋,瓜子皮“噗”地吐在地上:“官爷找人?”
崔七摸出身上仅有的二两碎银,掂了掂,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这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
他塞给老鸨:“昨晚在那边角上,穿青缎衫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人呢?”
老鸨掂了掂银子,撇撇嘴:“哑巴?哦,你说那个闷葫芦啊?大清早的,谁知道野哪去了?要找她,得问‘三眼彪’,这条巷子归他管。”
她朝巷子深处努努嘴。
崔七知道,找这种地头蛇,这点碎银连门都敲不开。
他需要一个身份,需要钱!
很多钱!
路过一家绸缎庄,明亮的橱窗玻璃映出他一身粗布短打,像个跑腿的下人。
他咬了咬牙,转身拐进了旁边一条小街,尽头挂着一个褪色的“赌”字幡。
赌场里乌烟瘴气,汗臭、烟味、铜钱锈气混在一起。
吆喝声、骰子声、赢钱的狂笑和输钱的咒骂震耳欲聋。
崔七挤到一张“大小”桌前——这是他唯一懂点门道的玩法——幸好之前学过点皮毛。
这也是他唯一的办法了。
里面的人将二两碎银重重押在“大”上!骰盅揭开——“一二三,六点小!”
银子瞬间没了。
崔七攥紧了空空的拳头,指节发白。
他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一个穿着簇新但略显不合身锦缎袍子的年轻人出现在“三眼彪”的破院子门口。
他脸上带着点刻意模仿的骄横,正是换装后的崔七。
他对着门口打盹的混混,学着城里纨绔小厮的腔调,粗声粗气地道:“喂!叫你们管事的出来!我家少爷要寻个乐子!”
“三眼彪”是个精瘦的汉子,额角有道疤,眼神透着精明和狠厉。
他打量着崔七这身行头,皮笑肉不笑:“小哥儿,你家少爷什么口味啊?”
崔七故意露出个笑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下流的暗示:“我家少爷就爱玩点不一样的!要个不会叫唤的哑巴!越清秀越好,闷葫芦才够劲儿!”他搓了搓手指,做出个“玩弄”的手势,“在皮肉上,少爷喜欢弄点手段,见点红才痛快!价钱嘛,好说,只要人够味儿!”
“三眼彪”眯着眼,露出点鄙夷的神色,掂量崔七话里的真假。
半晌,他伸出三根手指,慢悠悠地道:“哑巴?清秀的?行啊。不过嘛……这年头好货色难找,风险也大。定金,一百两。现银,先款后货。”
一百两!崔七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敢露怯,强撑着道:“一百两?行!等着,我这就回去取银子!”他故作豪爽地应下,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那件赊来的锦袍。
一百两,他去哪里弄?当铺那身破衣服,连本带息也顶多值一两!
卖了他这个人都没有一百两!
还得再找其他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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