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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锦屏人·栀子花月

走出气味污浊的巷子,清冽的夜风拂面,稍稍吹散了崔七脑中关于碧纨的惊涛骇浪。

两人一前一后,气氛凝重。快到悬壶居后巷拐角时,一个身影从旁边的岔巷里无声地转了出来,恰好挡在路中。

来人穿着洗得有些发白的青色吏服,身形颀长,约莫二十出头年纪。

月光虽暗,仍能看清他生得颇为清秀,眉目端正,。

他对着竹屿,从容不迫地深深一揖。

竹屿一愣,皱皱眉,上前几步,挡在崔七前面。

“下官元和县主簿段思邪,惊扰大人回程,万望恕罪。”

竹屿目光锁定了这个不速之客。元和县?这正是税银案中缺口的几个县之一……

他一个县主簿,而自己是朝廷官员,却夤夜在此等候……

竹屿心中警惕顿生,面上却不显,只淡淡道:“段主簿?夜已深沉,在此,所为何事?”

段思邪直起身,清秀的面容在月光下半明半暗。

他并未立刻回答,而是先谨慎地左右扫视了一眼:

“回大人,下官今日赴邻县催缴一笔陈年白粮,回程已晚,途中听闻大人奉旨查案,下榻悬壶居,心系公务,故冒昧前来等候。”

“方才在巷口,见大人与随从正欲回返,这才斗胆现身。惊扰之处,实非得已,请大人海涵。”

竹屿挑眉。

这个段思邪,年纪轻轻,说话办事却如此老练圆融,将“夜半拦路”这等逾矩之事,轻描淡写地归因于“心系公务”……

“段主簿辛苦。”竹屿语气依旧平淡,不自觉地用了官腔,“既已等到本官,有何要事?”

段思邪向前一步,声音压低:“大人,此地绝非讲话之所。下官……手中握有元和县历年库银流转的一些事情,其中关窍,恐……”

他顿了顿,目光直视竹屿,意有所指,“恐非一县一府之力可解。下官思虑再三,唯有面禀大人,或可拨云见日。恳请大人明日辰时初刻,容下官至悬壶居,详陈始末。”

至少,他不是来哭诉求救的。

竹屿盯着他那双沉静的眼睛。

这个年轻的主簿,深夜冒险前来,绝非一时冲动。

他沉吟片刻,终是缓缓颔首:“准你所请。明日辰时初刻,悬壶居候你。莫误了时辰。”

“谢大人!”段思邪又是一揖,动作干净利落,随即侧身让开道路,低声道:“大人请。”

竹屿微微颔首,目光示意了一下身边的崔七:“你先回去。”

他需要单独看段思邪离开,确保无人尾随。

崔七此刻心乱如麻,碧纨的身影在脑海中闪现,对这段主簿的出现也无心深究,只胡乱点了点头,魂不守舍地转身,独自拐进了通往悬壶居的巷子。

巷子窄得像一道裂缝。头顶是狭窄的一线天,一弯残月被薄云缠绕,吝啬地洒下几缕惨淡清辉。

死寂。

只有崔七自己的脚步声在狭窄的空间里回响:

嗒……嗒……嗒……

每一下都敲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就在他浑浑噩噩,快要走到悬壶居那扇后门时,抬头一看。

他一惊。

巷口那株老槐树投下的阴影里,无声无息地,斜倚着一个身影!

那人姿态闲散得近乎慵懒,头戴一顶压得极低的黑色斗笠,只露出一个线条清晰的下颌。

嘴角,正叼着一根细细的、不知名的野草,随着他咀嚼,草茎在月光下微微晃动着。

牧归荑!

他怎么会在这里?!

还这副鬼样子?!

巨大的危机感涌起,将他从纷乱的心绪中惊醒。

他身体绷紧,肌肉贲张,下意识地后退半步,右手按向腰后的短匕刀柄。

阴影中,似乎传来嗤笑。

牧归荑缓缓地抬起了头。

斗笠的阴影下,一双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不再是平日里的戏谑风流,而是带着一种洞悉一切的幽光,直直迎上崔七充满戒备的目光。

就在崔七几乎要按捺不住,手指即将发力拔出匕首的瞬间——

牧归荑动了。

他只是随意地、带着点漫不经心,吐掉了嘴角叼着的草茎。

然后,他站直了身体,依旧是那副闲庭信步的姿态,迈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悬壶居外走去。

他微微侧过头。

“我要去给病人看病。月黑风高,小公子……”他顿了顿,“……当心脚下。”话音未落,他已经离开,消失得无影无踪。

崔七立在原地,后背的衣衫竟已被冷汗浸透,紧贴着皮肤,一片冰凉。

他难道发现什么了?

竹屿处理完段思邪离开的细节,确保无人尾随后,很快也回到了悬壶居客舍。

推开门,光线昏黄。

崔七独自坐在窗边最暗的角落里,似乎在发呆。

“牧归荑呢?”

“看病去了。”

竹屿眯眼,敏锐地察觉到异样的紧绷感。

“崔七?”

他走到崔七面前,借着昏黄的灯光,看清了崔七的脸色——苍白,眼神有些发直。

“怎么回事?”竹屿的声音沉了下来。

崔七涣散的眼神聚焦,眼底闪过一丝来不及掩饰的慌乱。

他飞快地垂下眼帘:“没……真没事。刚……刚才回来路上,巷子太黑,没看清路,绊了一下,吓……吓了小爷一跳。”

他声音干涩,语速很快,带着明显的欲盖弥彰。

为了增加可信度,他还揉了揉膝盖,嘴里嘟囔着,“这苏州的破路,坑坑洼洼的……”

竹屿的目光扫过他完好无损的衣袍下摆,最后落在他明显心神不宁的神态上。

他没有追问,但显然并未相信这拙劣的托辞。

……

翌日。

辰时的天光刚透出点灰白,悬壶居后院还一片寂静。

崔七悄无声息地溜出房门。他怀里揣着仅剩的几块碎银,沉甸甸的,也空落落的。

碧纨那张麻木的脸在他脑中挥之不去,妹妹的下落像根毒刺扎在心头。

他必须找到碧纨!

他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却没留意到临水轩窗后,牧归荑正慢条斯理地啃着一个肉包子,饶有兴致地看着他鬼祟的背影消失在小巷尽头。

再次踏入胭脂巷,白天的景象比夜晚更显破败凄凉。

昨夜碧纨倚靠的那个角落空空如也。

崔七的心沉了下去。

巷口,一个涂脂抹粉、穿着俗艳绸衫的老鸨正倚着门框嗑瓜子,眼皮都懒得抬一下。

崔七走过去,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随意:“喂,找人。”

老鸨斜睨了他一眼,见他穿的简陋,瓜子皮“噗”地吐在地上:“官爷找人?”

崔七摸出身上仅有的二两碎银,掂了掂,自嘲地扯了扯嘴角。

这点钱,连塞牙缝都不够。

他塞给老鸨:“昨晚在那边角上,穿青缎衫那个,不会说话的哑巴,人呢?”

老鸨掂了掂银子,撇撇嘴:“哑巴?哦,你说那个闷葫芦啊?大清早的,谁知道野哪去了?要找她,得问‘三眼彪’,这条巷子归他管。”

她朝巷子深处努努嘴。

崔七知道,找这种地头蛇,这点碎银连门都敲不开。

他需要一个身份,需要钱!

很多钱!

路过一家绸缎庄,明亮的橱窗玻璃映出他一身粗布短打,像个跑腿的下人。

他咬了咬牙,转身拐进了旁边一条小街,尽头挂着一个褪色的“赌”字幡。

赌场里乌烟瘴气,汗臭、烟味、铜钱锈气混在一起。

吆喝声、骰子声、赢钱的狂笑和输钱的咒骂震耳欲聋。

崔七挤到一张“大小”桌前——这是他唯一懂点门道的玩法——幸好之前学过点皮毛。

这也是他唯一的办法了。

里面的人将二两碎银重重押在“大”上!骰盅揭开——“一二三,六点小!”

银子瞬间没了。

崔七攥紧了空空的拳头,指节发白。

他深吸一口污浊的空气,转身离开。

半个时辰后,一个穿着簇新但略显不合身锦缎袍子的年轻人出现在“三眼彪”的破院子门口。

他脸上带着点刻意模仿的骄横,正是换装后的崔七。

他对着门口打盹的混混,学着城里纨绔小厮的腔调,粗声粗气地道:“喂!叫你们管事的出来!我家少爷要寻个乐子!”

“三眼彪”是个精瘦的汉子,额角有道疤,眼神透着精明和狠厉。

他打量着崔七这身行头,皮笑肉不笑:“小哥儿,你家少爷什么口味啊?”

崔七故意露出个笑容,压低了声音,带着点下流的暗示:“我家少爷就爱玩点不一样的!要个不会叫唤的哑巴!越清秀越好,闷葫芦才够劲儿!”他搓了搓手指,做出个“玩弄”的手势,“在皮肉上,少爷喜欢弄点手段,见点红才痛快!价钱嘛,好说,只要人够味儿!”

“三眼彪”眯着眼,露出点鄙夷的神色,掂量崔七话里的真假。

半晌,他伸出三根手指,慢悠悠地道:“哑巴?清秀的?行啊。不过嘛……这年头好货色难找,风险也大。定金,一百两。现银,先款后货。”

一百两!崔七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敢露怯,强撑着道:“一百两?行!等着,我这就回去取银子!”他故作豪爽地应下,后背的冷汗已经浸透了那件赊来的锦袍。

一百两,他去哪里弄?当铺那身破衣服,连本带息也顶多值一两!

卖了他这个人都没有一百两!

还得再找其他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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