辰时三刻,悬壶居临水客舍内,药香清苦。
竹屿端坐案后,神色沉静。
段思邪并未准时出现。
竹屿端起茶盏,轻轻吹开浮沫,眼神幽深。
迟到?
试探?还是……变故?
约莫迟了半个时辰,门外才传来叩门声。
段思邪推门而入,依旧穿着那身干干净净的青色吏服,清秀的脸上看不出丝毫慌乱。
他对着竹屿,从容一揖:“下官来迟,琐事缠身,大人恕罪。”
竹屿放下茶盏:“段主簿心系公务,何罪之有?坐。”
段思邪撩袍落座。
竹屿率先打破沉默:“段主簿夤夜拦驾,言有要事面禀。此刻,本官洗耳恭听。”
段思邪迎着竹屿的目光,神色坦荡,从怀中取出一本薄薄的、纸张泛黄的册子,双手恭敬地置于竹屿案前,动作不疾不徐。
“此乃元和县近三年真实的桑田鱼鳞册副本,与历年赋税实征底档的抄录,”他声音平稳清晰,“请大人过目。”
竹屿并未立刻去翻,目光扫过册子封面,淡淡道:“苏州府衙,自有完整鱼鳞图册与赋税账目。段主簿此举,意欲何为?”
“府衙所存,自是完整。”段思邪嘴角勾起一丝极淡的的讽意,他微微倾身,手指点向册子内页,“大人请看此处,‘吴县代征元和县丁银丝绢……’。”他顿了顿,抬眼直视竹屿,“这‘代征’二字之下,元和县百姓,已是十室九空,饿殍载道。”
竹屿眼神锐利了几分:“哦?段主簿此言,可有实据?府衙账目,可是明明白白。”
“账目自然‘明白’。”段思邪的声音沉了下去,“然去岁苏州八县,实产上等生丝几何?据下官所录,各乡各里实报,满打满算,不过三十万担。此乃鱼鳞册所载田亩、桑株,结合历年气候、虫害所推算,绝无虚报可能。”
他语速平缓。
竹屿终于伸手,翻开了那本册子。
目光快速扫过那些标注,落在“实产三十万担”的结论上,又对比旁边一页记录的府衙上报朝廷的数目——“八十万担”。
他脸上依旧不动声色,只抬眼看向段思邪:“三十万…八十万…段主簿,你这册子,与府衙所录,相差何止倍蓰……污蔑上官,伪造文书,是重罪。”
段思邪面无惧色,反而迎上竹屿审视的目光:“下官位卑,却知律法森严,更知欺君之罪,株连九族。若无十成把握,岂敢以卵击石,污蔑堂堂苏州税官?”
他微微一顿,带着一种豁出去的决绝,“大人若不信,可即刻派人,持此册,暗访元和县下辖桑田最多的三个乡。只需询问十户蚕农,去年实收生丝几何,再对比府衙按亩征收之数,便知下官所言是虚是实。下官项上人头,大人随时可取。”
这番话说得掷地有声,毫无转圜余地。
半晌,竹屿缓缓开口,声音低沉了几分:“即便你所言属实,三十万担报作八十万,这凭空多出的五十万担税银,又从何而来?最终……又流向何处。”
他不再质疑真伪,而是直指核心。这才是他真正关心的。
段思邪心中微凛,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
他面上依旧平静,似乎在斟酌措辞。
“大人明鉴。这多征的赋税,自然不可能凭空生出。无非是层层加码,盘剥于民。桑农无丝可缴,便以田产、织机、乃至儿女抵债……”他语气低沉,“至于流向……下官位卑,不敢妄断。只知周显周大人在金陵‘裕泰’银号,有常年的巨额流水往来。”
他适时地停住,不再言语。
竹屿的目光一冷。
金陵,“裕泰”银号……他当然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三皇子孟子垣在江南经营多年,其产业盘根错节,“裕泰”正是其重要的钱袋子之一。
照段思邪所言,周显是孟子垣的人?
周显素日为结好三皇子孟子垣,惯将苏州税银分拨部分汇入皇子所辖银号以资其用。然本年实征生丝税银仅三十万担,恐因数额锐减遭皇子诘责,遂虚报为八十万担。其虚增之数并未实际汇入银号,不过以账目造假维持往年“惯例”。
三皇子不明就里,仍按虚报数目计收,实则银号并未获此笔款项,平白蒙受亏空却浑然不觉。
周显此举虽属欺上瞒报,却未将税银中饱私囊,故非传统贪腐之罪,实为以虚假政绩维系权柄之诈。
如真是这么个说法,之前他怀疑官吏贪腐便没了证。
皇子间的事……朝皇帝不好交代。
受害的还是孟子垣……可是,段思邪把这事毫无保留地顶出来,他是真的不怕三皇子吗……
“段主簿,”竹屿的声音听不出喜怒,“你深夜冒险拦驾,今日又献上此册,甘冒奇险揭露周显乃至……其背后之人的不法,所求为何?”
段思邪拱手:“臣本庸才,如腐木之不可雕,岂敢觊觎玉带之荣,亦不奢求青史留名之誉。惟愿他日得随海晏天下,共览山河明月。”
竹屿笑道:“世道人心,素来如此复杂难测,主簿若不直言心中块垒,我又岂能毫无保留地托付大事?既已决意追随骥尾,何不坦诚相见,以心换心?”
段思邪放在膝上的手,不易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他问出了最关键的问题,竹屿目光紧紧锁住段思邪,“莫要告诉本官,你只为元和县百姓鸣冤。天下不平事何其多,段主簿并非初入官场的愣头青。”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对着竹屿,深深一揖到地,姿态卑微:
“大人明察秋毫。下官……确有一己之私愿……”他抬起头,“大睿元年,两淮盐引案,大人可还记得?”
竹屿眼神微动。
“你知道?你究竟是何人?”
大睿元年,那场震动朝野的盐引大案,牵扯甚广,无数官员落马。
段思邪续道:“下官母舅……时任扬州盐课司官职。不肯将份额最大的三道盐引,让给当时一位新晋盐商……”他闭上眼,复又睁眼,“一夜之间,一场‘意外’大火……对外,只说是天干物燥,不慎走水……”
“大人,那新晋盐商,背后站着的,是周显。”
竹屿默了默。
良久,竹屿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段主簿,起来说话。”
“你的事……本官知道了。扳倒周显,乃至损及三皇子清誉,非同小可。你手中,除了这本册子,还有何凭据?单凭此册,恐难撼动其根基,更遑论……牵连那位。”
段思邪缓缓直起身。
他知道,竹屿动心了。
“下官岂敢让大人空手涉险?当年盐引案的关键经办人之一,那位盐商的账房先生,并未死于大火。此人知晓内情……或可一用。”
竹屿盯着段思邪那双眼睛,心中了然。
他不敢全信这位段主簿,但他说的这个人,亦可一见。
终于,竹屿抬眼:"本官修书,着庄长卿携令牌与你同往元和县。"
他起身直视段思邪,沉声道:"段主簿,若饥民事有假,或生差池——本官……斩得了贪吏,亦斩得下欺君者。"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